闫存林:草原故事
作者简介
闫存林,北京市语文特级教师,北京市语文学科带头人。毕业于北京师范大学中文系。现担任北京十一学校语文学科主任,海淀区名师工作站导师,首都师范大学中国国学教育学院硕士生导师,全国中小学教师国培计划北京大学语文学科专家团队核心成员。曾获搜狐教育中国教育年度教师奖,中国教育报推动读书十大人物。
— 草原故事 —
“走,咱们看看去!”随着声音,一只皮靴触了触我的胳膊。我移开盖在我脸上的草帽,看见湛蓝的天空,一团云絮正缓慢地漂着。巴图立在我的旁边,蓬乱的头发在风中飞舞。
“有动静了?”我没有动。将双手枕在脑后,望着深邃的天空,总想起小时候看过的一本连环画,黑白的图景,海边湛蓝的天空,椰子树立在沙滩上。
“真蓝的天啊!巴图老兄,你仔细看过天空吗?”
“看天干吗?哪儿像你这么幼稚!”巴图点燃一支烟,深深地吸了一口,便也抬头看起了天空。“不过,我总觉得那云山里应该住着神仙。”满脸胡茬的巴图悠悠地说道。
哈哈。我大笑了起来。巴图忽然不好意思起来,猛地弹了一下烟灰,我赶紧侧脸,烟灰掉在了我的衣服上。我一骨碌爬起来,拍拍巴图的肩膀,“别瞎想了,走,看看去!”
踩着草地,软软的。眼前是起伏的绿色,远处一群野马在低头吃着草,旁边是一个湖泊,蓝得像一块宝石。草丛中很多小黄花,在风中摆动。几个小蜜蜂飞来飞去,听得见它们翅膀舞动的声音。
我和巴图翻过一座草山,来到旱獭出没的洞前。
一只被铁夹子夹住后腿的旱獭在挣扎着。慌乱的眼神透出无限的恐惧。我心里忽然紧张起来,隐隐作痛。旱獭光洁的皮毛在阳光下闪着细碎的金光。因为夹子的一端是死死地钉在土里的,所以那旱獭挣扎着做圆弧运动。
“害怕了吧,读书人?”巴图叼着烟卷,嘲笑地看着我。“在北京净读书了吧,没见过这场面吧。瞧你那手,也就握握笔罢了。”巴图从靴子里抽出一把刀,向旱獭走去。我忽然涨红了脸,冲着巴图大声说道“等等,让我来!”
巴图惊讶地停下了脚步,手上的刀尖因了阳光的折射有些刺眼。“把刀给我。”“别逗了,兄弟。刚才跟你说着玩儿的,千万不要放在心上。何况我还要这张皮子呢!”巴图嘿嘿一笑,转过身看着那只被困的旱獭,“你瞧这一身油亮的皮毛,可以卖到一百块呢!”
“巴图,把刀给我!我不会把皮子弄坏的。我只是想试试。”
“好好好!还来劲了你!告诉你,杀生做噩梦别来怨我!”
我接过巴图递过来的刀,仔细看着这把刀柄油迹斑斑的蒙古刀,刀柄弯弯的,缀着一根红绳,刀刃锋利,心里不觉一寒。侧眼看了巴图,他正抱着两只手幸灾乐祸地笑着。
我忽然很生气,迅速将刀尖握在手里,用刀柄狠狠地击打在那只惊恐的旱獭的头上,那旱獭轻轻地吱了一声,便软软地倒在了草地上。我的手掌被刀割裂,血顺着刀尖流到了刀柄上。我把刀扔在地上,转过头走向宿营处。
“你到那儿等我一会儿,我马上收拾好!”巴图在我后面大声喊。我没有回头,风吹过来,眼睛忽然就湿了。
走到宿营的地方,我躺下来,身下是软软的草,闻得到一种清香的味道。我双手放在脑后,看蓝天中棉絮状的白云静静地堆积着。忽然感觉自己融在了这一片蓝天之中。阳光暖暖的,并不刺眼,并不炎热,湛蓝的天空好像吸附了无数的热量。我无所顾忌地任眼泪流淌,觉得自己懦弱得和棉絮般的白云一样,完全没有了儿时倔强的冷酷。那时打架满脸伤痕回来,再被母亲狠狠地训斥,也没有一滴眼泪。
太阳已经西斜。我温暖地在阳光下睡去。
傍晚,西边的天空被落日映得通红,云好像突然变黑了一样,霞光从云层间射出,煞是好看。
巴图的妹妹斯琴踩着满地细碎的阳光过来送饭。她一手提着牛奶桶,一只手拿着满把的小黄花,晃呀晃地走了过来,两只辫子一前一后地摆动着。
巴图已经架起了火,一根铁签子穿过已经被剥了皮的旱獭的身体,红红的,尚在滴血。铁签横在火上,火苗马上舔着红肉,散出一种奇怪的香味。
斯琴将桶放下,走到我的身旁,手里的花一枝一枝掉到我的脸上。我看着蓝天之中的斯琴的大眼睛,格外清澈而温柔。我忽然想,明天一定得走了。
【推荐语】
闫存林老师是我最近结识的一位朋友。
虽然,我知道北京十一学校语文老师高手如林,却不料这如林的高手中还藏着一位作家。
陆续看过他微信上一些鉴赏类、教学类的文章,也听过他的一堂课,感受到他的饱学和儒雅,却不料他的小说写得这么好。
文章中细节描写丰富,且尤其传神。除了人物肖像文字少之外,诸如人物语言、动作、心理,都描写得很精彩——如果动物肖像也算的话,旱獭被他三言五语就写活了。
短短的一篇文章,我、巴图、巴图的妹妹斯琴、母亲,甚至包括旱獭,这几个形象令人拍案叫绝!斯琴“手里的花一枝一枝掉到我的脸上”一个动作,就让那些写爱情的俗客们——特别是迷恋于网络小说写作的中学生们无地自容了。小说中提到母亲,甚至都没有安排她出场,她的形象就跃然纸上了。
本文的情节设计,也是一绝。前半部分不断设置悬念,引人入胜,直到中间部分,才知道看什么、做什么,而此后,各种人物形象一下子展现出来,这让人不自觉地想到了刘鹗《老残游记》写“明湖居白妞说书”的那一段儿。
除了技巧,最令人激赏不已的,是小说的主题。
小说中不断地表现自己的幼稚、懦弱,这是真实的意图吗?是有意表现巴图他们的愚昧与残忍吗?他在文章最后一句说“我忽然想起,明天一定得走了”,这是什么意思?
我们会不会想到鲁迅的《故乡》或者《祝福》?
但是,他是在揭露故乡的愚昧落后吗?
恐怕不是!这不是简单的对错,是两种文化、两种价值观的冲突。
如果不做教师,而去写作,他恐怕会是一个高明的作家。
可是,他做了教师,又幸福了多少学生!
——张国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