匡燮散文连载《我的起源》9《牛衣古柳卖黄瓜》上/轩诚清读
文/匡燮
播读/梁轩诚
编辑/清慧
上期结尾:
套叔说书基本不怎么道白,主要是唱功,大板大板地唱,腔调徐缓而悠长,是民间的念经、曲子、说书的各种曲调混合一起了,听起来别有一番韵味。他也不站着说,只用一张小方桌和一个小板凳,也不用弦子伴奏,就他一个人那么唱。开始,先在本村说,慢慢也到外边说,说完了,还给人掐八字算卦,以此来糊口度日。
套叔凭着这一点薄艺在身,竟也把两个儿子养大成人。
《我与世界》第一部
《我的起源》之“槐荫村落”五
牛衣古柳卖黄瓜 (上)
一想起我们村那个卖菜的老王,大家都叫他老王家,便要同时想起这句曾经记住过,却忘了在哪首诗词里,好像应是出自苏轼或陆游笔下的诗句来:牛衣古柳卖黄瓜。对我来说,似乎卖菜的老王家便是这句诗,而这诗句也就是卖菜的老王家了。
后来,经过查找,“牛衣古柳卖黄瓜”,果然出自苏轼一首《浣溪沙》词的上半阙:簌簌衣中落枣花,村南村北响缫车。牛衣古柳卖黄瓜。
说来也巧,我们村除了那两棵古槐外,就属枣树多了。枣花儿是阴历五月间,和石榴花一齐开的。石榴花鲜红鲜红,花开得大,每朵花都像酒盅里燃着的一团火。枣花是黄的,只和米粒一般大小,却密密麻麻的烂熳着,连枣叶也染了一树金黄,成群成阵的蜜蜂在树丛里响成一片,颤动的蜂翼触碰得那粉一样的枣花儿便纷纷落了下来,若这时站在树下,会落得一头一身不说,还能听得见枣花落下的簌簌声,稠密得像一阵细雨。
记得是刚刚下过雨的清晨,老王家的菜担子就放在两棵古槐下了。菜担子是一对高绊箩头,扁担架在高绊上,箩头里放着水生生的一片青菜。老王家披件蓑衣,站着,拉长腔高喊一声:“卖黄瓜瓠子,葫芦,葱来……”听见他的叫卖声,许多人便走到古槐下来,不为买菜,只为来看看老王家那一担子的水绿水绿的新鲜。
老王家每天都要在古槐下停这么一会,然后才担起担子到外村去卖。
我们是邙山深处,山峦丘岭,没有种菜习惯,全是吃野菜,最多也只在场边地头种几窝倭瓜,篱笆上扯起一堆的叶蔓,开许多金黄的很丰满的大喇叭花。倭瓜花也是一味很好的菜,可以炒来吃。要么种一排金针,细长细长的一丛箭似的绿叶里生出箭杆般绿茎,箭杆顶缀一串金针花,既能观赏,又能把金针花采来晒干了,待客时作臊子用。
最常见的是采红薯叶儿窝酸菜。那是要等霜降前几天,全家人都到地里去采。我家每年都会窝一大缸酸菜,从冬天吃到春天。有劳力的人家,还拉着车,赶几十里路程,到洛阳郊区菜地里拾人家不要的大白菜帮子,拿回来也是窝酸菜,比红薯叶窝的酸菜好吃多了。我工作了,还是喜欢把大白菜外层的老叶子剥下来炒着吃。妻笑我口粗,可是,只有我才尝得出特有的清香来。这习惯我保持了许多年,可谓“世间奇味尝尽,无过菜根”了。
我们那儿缺水,打的井只够人畜饮用,种庄稼是唯有靠天才可吃饭。全村一共三眼井,都十几丈深。沟那边的一眼和沟这边张家场的一眼,还打在沟下边的窑院坑里,郭家场的这一眼,是打在岭下边的高台上。打水用的辘轳是铁铸的,辘轳上缠着牛皮绳。放桶的时候,手搭在牛皮绳上,让辘轳哗啦啦的飞转,辘辘把转成了一朵花。据说当年我五爷就是这样放辘轳,一不小心,被辘轳把儿打到了井里,捞上来,头已烂了,是用生白布包着下葬的,情景很惨。我小时常趁大人不在,便扒住辘轳往井下看,黑咕隆咚,很长时间才看见井底碗口大的一片水,颤颤的发着幽光。天旱了,还得淘井,把水中的泥沙掏上来,这样才勉强能供住我们郭家场的人畜使用。
每当听到老王家在古槐下那悠长的吆喝声,真是好听极了。
老王家不是本地人,村里人说他是从山东逃荒来的。
我们村的外地人,先后一共有两家,一家是老王家,一家是同县长。
同县长何方人士?哪县的县长?为什么到了我们这样的乡下来住?知道根底的老一辈早已谢世,今天已无从考起了。
三叔曾说,同县长住在村里的时候,待我特别好。我爷爷有文化,走过许多地方,同县长到了我们村后,就和爷爷常来往,每次爷爷抱着我去看同县长,同县长就拿出一盘煮黄豆让我吃。有时候,还把煮好的黄豆特地送到我家来。三叔说,若是一粒黄豆掉在桌子上,我会耐心的伸出小指头,一边口里拉长声嗯着,一边努力把黄豆从桌中间压住抹到桌边上,再捡到嘴里去。惹得同县长和爷爷一齐发笑。
这是我听来的唯一我与同县长之间的一个细节。
当时我一岁吧,即在一九四四年前后。
便猜想,同县长住在我们村,肯定也和避难有关系。这时,正是抗日战争时期。日本人是一九四四年占领河南的,但一个国家公职人员,一县之长不随军撤退,怎能一个人携家带口,擅离职守的避乱民间呢?只有一种可能,便是一九三八年的花园口决口,一时间天崩地裂,黄浪滔滔,泽国千里,遍野哀鸿,同县长再也顾不得许多,带妻携雏,夹裹在难民群中,逃命去了。当此之时,哪里还有政府,哪里还有军队,但见中原大地,水头追着水头,黄汤赶着黄汤,哪里有一片干土,哪里便是家了。迁徙流转,这才在邙山深处,找到了这个依然安静的小山村?
终于可以驻马歇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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