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玉旺||老宅柳
文/白玉旺
老宅柳老矣,却也枝繁叶茂;老宅柳衰矣,却也精神抖擞。
老宅柳不比千年古槐,万年老柏,但老宅柳少说也经历了三个多世纪吧,因为从耄耋老人的谈论中得知,他们记忆中的老宅柳就是现在这个样子。
家乡的老宅柳算不得村中一景,也算村中的一个独特的标志。因为人们把老宅柳所在的中心街道叫做柳树巷(家乡的口音把“巷”叫做“黑啦”),就像省城太原的柳巷一样。
但凡像样一点的村庄,是原始的设计,还是后天的默契,总要形成一个比较宽敞的中心街衢(类似北京故宫的中轴线)。我们的村子叫庙岭村,看村名就可以知道村子不平整。村子是依山而建,缓坡向上,青石铺路,中线分明,阁楼高耸,宅院参差。我家的老宅柳恰好挺立在村子中轴线的最末端,也是村子近乎最高处。
老宅是那种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农家宅院。坐东向西的六小间砖石黄土砌就的木屋,和出入通行的那间很不错的阁楼式大门,再加西北角围墙上高耸的老宅柳,构成了我们兄妹六人记忆中的永久的家的符号。从我记事起,社队热火朝天,家里人丁兴旺,父母里外忙碌,邻里鸡犬相闻,成了另一组记忆中家的时代特征和元素。
我出生在共和国遭遇三年经济困难时期。据大哥大嫂讲,我出生以后,先要送人抚养,等到收养人拿着毛衫衫毛裤裤跑了三十多里路来抱养时,父亲说,一个也是养十个也是养,于是改变了主意,不送人了,抱养人流着眼泪回去了,当时还下着大雪。据说,抱养人回去后赌气抱养了一个女儿。我从记忆起,村里人经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就是“担心把你给了任家村(静乐县村名)”。大嫂常说,我被围在后炕旮旯,哭声细弱,无人理睬,大家都认为我的成活是个问题。在吃饭穿衣都成问题的年代,活不下来是正常,活下来也算是奇迹吧。
农村的孩子普遍勤快。春耕点种,秋忙收禾;男孩烧火打炭,女孩洗锅做饭;还有围磨跑腿,割草背柴;担水挑菜,撵牛放羊;打狗喂猪,刨地出圈等等,都算正常的劳动方式。小孩子不闲着,帮助大人们力所能及地劳动,对于农村孩子来说,也算再正常不过的生活与生存方式。谁家的孩子勤快,总会博得全村人的称赞:小娃娃勤谨爱煞人。看,谁谁家有德行,娃娃们一个赛如一个勤快。相反,谁家的孩子好吃懒做,也会讨来一片责骂声:人家没德行,生下孩子不称心,孩子懒得圪笨笨地(懒得要命)。
上到主房,晒粮食,凉猪羊饲料,是经常的事情。而上到主房最省事最便捷的渠道就是先上到老宅柳,然后沿着十几米长的高高的围墙,再上到主屋的屋顶。在我七八岁时,最初大人们还担心我的安全问题,不让我上去。后来看到我上老宅柳与高高的围墙,甚至屋顶,如履平地,也就把上房上树之类的事情交给了我,甚至成了我的专利,我也因此乐得半是炫耀,半是趁机上房玩耍,观景。因为上得老宅柳,上得主房,全村的面貌尽收眼底:宅树依依,瓦缝参差;鸡鸣狗吠,人喊驴叫,也颇值得一观。还有经过雨水充足的夏季,主屋上瓦缝间的瓦羊羊,就像小娃娃的小拳头,肉嘟嘟的,一垒一垒地布满屋顶。我常常爱不释手地掰起一两个瓦羊羊展玩半天。大人们还在院子里吆喝,看瓦羊羊是不是长得太大了,小心撑坏屋瓦,不行就挽一挽。我于是小心地拔掉瓦羊羊,一个一个,扔的满院子都是。
老宅柳有两人合抱那么粗壮,但老宅柳生长在围墙的拐角处,并且有四十五度的倾斜。老宅柳长到树的中段处,又均匀地支生出四五枝粗壮茂盛的枝丫,于是形成了硕大无比的茂密的树冠。每到初春,老宅柳树梢那细密浓绿的柳狗狗着实让人眼馋。每年的初春,父母亲让我和哥哥们间枝砍掉一些枝丫,一者为了树木的茂盛,二者让街坊邻里围在树枝边捋些毛柳狗狗,好包莜面荚荚吃新鲜。有时候,家里缺了扁担,老宅柳那顺顺的枝丫削下来一枝,正当其用。有时候,临时缺了羊草,老宅柳那浓密的树叶,恰当充饥。
盛夏季节,烈日高悬,老宅柳的浓荫下,人们趁着歇晌时候,打坐在青石铺就的路上唠嗑,乘凉。家长里短,姑家猫姨家狗,海说闲聊,听来倒也顺耳有趣。
那时候,村里不但牛羊成群,连鸟兽也成群。尤其是在秋冬季节,老宅柳上要么麻雀一大片,灰不溜秋;要么喜鹊好几只,黑白分明。红嘴鸦或乌鸦之类的黑不溜秋的鸟儿不会停留在老宅柳上。说也奇怪,被老百姓讨厌的秃尸怪(猫头鹰)之类,只能听到在不远处场面的大杨树上怪叫,也从来没有见光顾老宅柳。
乡村时有恶风,尤其是秋冬季节,扯天扯地好不疯狂。老宅柳树头硕大,被大风扯得树身吱呀吱呀地叫个不停,让人生出些许担忧,但大风过后,老宅柳居然安然无恙。
由于老宅柳粗壮倾斜,上到树上就成了小伙伴们的家常便饭。老宅柳树身上面的树皮已经有一半不复存在,于是树身形成一个比较大的长长的凹槽,再加上夏季雨水的冲刷浇灌,树皮恢复已不可能。有时凹槽内居然生出蘑菇之类的菌种植物。人们都很担忧,甚至有人断言老宅柳的生命不会长久。但半个多世纪又过去了,老宅柳依旧精神抖擞,枝繁叶茂,实在也算是一个奇迹。
后来大哥为了改善居住条件,拆掉西北角的高高的围墙,移了茅厕,另起了三间居屋。老宅柳在居屋的西北角,有点妨碍建居屋。当时商议是砍掉老宅柳,还是保留老宅柳,着实踌躇了半天。但最终意见还是归于统一,保留老宅柳,主要原因是出于敬畏。于是老宅柳有一半被围在黄泥青石砌就的墙体内,一半裸露在墙外,成了一种另类生存形态。
那次我回到村里,发现老宅柳倾斜的更厉害了。我和大哥闲聊,问,老宅柳是不是到了寿终正寝的年龄,怎么匍匐的更低了。大哥马上否定,说是硬化街道,有点妨碍机车通行,铲车司机趁着大哥家里没人,想一举地把老宅柳拔掉了事。结果树没有拔成,还险些把机车弄坏,司机也受了伤,后来也就作罢。老宅柳经历了这次人为的劫难,也就倾斜度更大了,也显得更深沉了。如今,路人靠近老宅柳走路须稍微低头弯腰才能通过。我和大哥讲,五台、定襄那些地方,凡是村子里百年老树都会用砖石之类围圈起来,有的上面还挂着牌子,挂着村民敬供的红布之类。年逾古稀的大哥似乎受了感动,说要好好地照看老宅柳。
当时正值盛夏,高空白云,街巷寂寂;太阳烈照,柳荫斑驳;时有家鸡觅食,麻雀穿飞。短暂的停留后,一年四季忙于教学的我不得不踏上归程。走过阁楼,我回头望了一眼老宅柳,心头不由一热,同时也生出些许莫名的感慨和淡淡的隐忧……
后来,我每年在夏季和腊月都要回村里去走走。每当回到村里,我总会站在老宅柳下端详半天:老宅柳样子改变不大,但枝叶显然稀疏了。如今村里常住的人口少了,五六百口人的村子,如今不足二百人。老年人多年轻人少,村里很安静,历史上那种集体热闹场面不会出现了。偶尔村里演戏,看戏的人门可罗雀,演员似乎比看戏的人还多。健在的老人们认识我,总要问长问短。年轻人互不认识,总是用好奇的眼光端详半天。世事在变,人们在变,老宅柳依然,成了村里的“活化石”,成了家族和村庄的记忆符号,也见证着家族和村庄的兴衰历史。
祝福你,老宅柳!
作者简介
白玉旺:笔名芦芽松。宁武县怀道乡庙岭村人。宁武县第七、第八、第九届政协委员,曾任政协办公室兼职副主任,忻州市政协社情民意特邀信息员,忻州市中华文化促进会理事,《宁武文史》责任编辑,《宁武教育科技》主编。参与《宁武县志》(1987—2009)编撰工作,参与创作《宁武县组工之歌》和《宁武教育复兴之歌》。中学高级教师。高中语文教师。曾在《中国教育报》《山西日报》《德育报》《忻州日报》《宁武报》《汾源》及“太原道”“大美忻州”“宁武你好”“文史艺苑”等公众号发表作品。著有21万字的长篇小说《洪河梦》和诗歌散文十多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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