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洪侠| 没有细节,就没有非虚构
今天下午和陈媛媛聊保罗·索鲁时,我忽然想起当下于我而言阅读保罗·索鲁的意义。都说他是旅行作家,其实我更愿意把他作为非虚构写作的样板。或许他的才情、睿智与刻薄都不容易学到手,但他对细节观察与提炼的重视值得高度注意。
满篇假大空的铺排和堆砌穿“制服”的词汇是构不成所谓“非虚构文学”的。非虚构之所以是文学创作,其文体主要特征之一,即是细节的观察、获取与重现。也可以说,没有细节就没有非虚构的真实与真相。
细节就在那里,关键是你的目光能否抵达。《在中国大地上》第11章,当一对青年男女出现在保罗视野中,他迅速收集细节,且据此作出了有价值的判断。他写道:
“这男的20多岁,非常瘦,贼头贼脑的,身穿一件皮夹克,脚蹬一双尖头皮鞋,很是时髦。女的穿一条长裙——长裙和牵手一样,也是火车上难得一见的风景。她的裙子用蓝色绸缎裁制而成,有一圈花边装饰,尽管与黄色短袜和红色鞋子搭配得有些奇怪,但是裙角很高,我可以看到她的双腿。我感兴趣的,并不是她的腿型有多好看,而是她敢于把它们露出来。中国的妇女穿衣极少露腿,如果有的话,可以说是十足的新鲜事。”
这是1986年他在火车卧铺车厢对要去桂林度蜜月的新婚夫妇的观察记录。他恰好和小夫妻住一个卧铺隔间。他既想自己主动退出,让新婚男女有个私密空间,又不想错过观察一对新婚夫妇如何度过漫漫长夜的机会。写到此处,他忍不住炫技了,一口气泄露出许多他自己在中国旅途中搜集生活细节的独门秘笈,顺便也为自己“滞留”原地不动提供“正当性”。他说——
“在努力探求真相的时候,我总是需要些运气,所以我经常会在女人们翻开包时偷瞄几眼,看看里面有些什么。要是去别人家,我会开他们的抽屉,读他们的信件,还会在他们的橱柜里搜寻一番。如果有人掏出钱包,我会试着去数数他有多少钱。如果出租车司机把他和爱人的合影别在了仪表盘上,我会细细端详。如果看见有人在读什么书或杂志,我会记下名字。我还喜欢到处比价。我会抄下墙上的涂鸦和标语,我会找人翻译墙上的告示,尤其是那些讲述罪犯生平龌龊细节的布告。我会记住别人冰箱里放了什么,旅行者的行李箱里装了什么。我还记得他们衣服上的标签内容。我翻遍了各种宣传册来挑语法错误,还收集不同旅店的入住须知(比如有的会写“不得在浴缸内小便”)。因为恨不得把所有东西都记录下来,我会不停地缠着别人问来问去。”
所以,这就是为什么《在中国大地上》如此好看,为什么有些人读了此书觉得有些不舒服,皆因为细节太有力量了,无可逃避,不由你不信。
当然,你可以说“我也在观察,我怎么没有看到这些”?即使都在观察,不同的眼光、视角与才智,会让观察所得大为不同。眼中无细节的人,看什么都是“女儿国里尽朝晖”,却不知一千个女儿有一千种朝晖。平日里那些指责你的人,如果支支吾吾说不出任何细节,只一味“标签”乱贴,“大词”横飞,那就立刻可以断定他在撒谎。非虚构写作亦复如是。
如果数字的计算、事实的核查属于非虚构,细节的获取及其生动的再现就属于文学。二者相加,才是所谓“非虚构写作”。
下午的对谈还涉及多方面内容,今日无法尽述,且待相关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