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桂齐芳:或许并未背离曹雪芹本意
作者简介:某高校在读博士,法学大方向。
作者
鹿野苑
提起“兰桂齐芳”,多有读者会对高鹗加以批驳,认为其改写了曹雪芹“好一似食尽鸟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的结局设定。这种设定,被很多批判高鹗的读者默认为是贾府的彻底败落。但实际上,抛却近现代“反清、反封建”的过度解读,以及当代流于表层的字面识读,“兰桂齐芳”或许并未偏离曹雪芹本意。
“兰桂齐芳”契合中国传统悲剧文学精神
一直以来,中国传统的悲剧文学都会留有一个“光明的尾巴”——大团圆结局。需知道,中国传统悲剧文学不是歇斯底里的呐喊,更不是同归于尽的冲动,而是一种弥漫于作品中的情绪——伤感。是的,伤感是中国传统悲剧文学的最深意蕴,是中国古人对人生及其命运的体悟方式。在中国古人的情感世界里,一切美好的东西几乎都是令人感伤的,因为古人窥见了繁华散尽的落寞,哪怕是有丝美好的结局,也不过是劫后余生的补偿罢了。
从中国古代最具代表性的几大悲剧作品来看,无一不是如此:《窦娥冤》的平冤昭雪、《赵氏孤儿》的大仇得报、《琵琶记》的夫妻团聚、《娇红记》的成仙鸳鸯、《金瓶梅》的善有善福、《长生殿》的月宫相会、《桃花扇》的全身而退等,都体现出中国古代文人在悲剧文学创作中的主导思维方式——虽然物是人非,但仍悲中有喜。
对于被王国维先生所称“最彻底的悲剧”的《红楼梦》,难以脱离中国传统悲剧文学的构思模式亦实属正常。作为一个古代文人,倘若曹雪芹偏离这种构思,则无疑是怪事一桩了。
既然如此,为什么仍有很多人——尤其是近现代人,不认可“兰桂齐芳”呢?原因虽然较多,但最主要的或许有两点:
一是强行用近现代人思维过度解读古人思想。例如:认为贾府的没落代表封建社会的没落。实际上,作为一个处于康乾盛世时期的显宦后裔和文人士子,曹雪芹若有这种觉悟,倒真可超越同时期的欧洲启蒙运动先哲,引领资本主义思潮。但事实是,大至中国近代社会转型,小到人生生活轨迹,曹雪芹的诗词文章都没有反封建的主观意图,不过是传统文人亘古不变的伤春悲秋而已。
二是受到西方悲剧文学的影响。自黑格尔提出中国没有真正的悲剧文学后,自觉事事不如人的清末民初文人便将此奉为圭臬,认为《俄狄浦斯》、《哈姆雷特》、《李尔王》等这种彻底的、毁灭性的结局才是悲剧。因而,面对《红楼梦》的“兰桂齐芳”,近现代读者们多以西方的悲剧概念来解读中国传统文学,以至于无论蔡元培先生的《在北京通俗研究会演说词》,还是王国维先生的《<红楼梦>评论》,都认为中国尚喜剧,喜欢衣锦还乡、大团圆,始于悲而终于欢,没有真正的悲剧。经百年浸染,执着于“真正悲剧”的国人,就无法容忍“兰桂齐芳”了。
实际上,读《红楼梦》之类的中国古典文学,最为忌讳的就是脱离当时社会环境而过度解读和妄加揣测,诸如什么曹雪芹反封建思想,高鹗商人重利本性之类。其实,曹雪芹本身就是熟读四书五经的一儒士,极正的一儒士;高鹗本身就是发掘《红楼梦》的慧眼识珠者,真正的慧眼识珠者。因而,解透“兰桂齐芳”,不能跳出圈外,得追根溯源,在历史环境中寻找当时作者构思的起点与终点。正如张爱玲所言:
“最好的材料,就是自己熟悉的材料。”
想见曹雪芹创作《红楼梦》,也不能脱离自己最熟悉的材料——大团圆的文学传统。
“兰桂齐芳”符合原作行文脉络
第五回【飞鸟各投林】表明,贾家的结局是:
“好一似食尽鸟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其表现为:
“为官的家业凋零,富贵的金银散尽。有恩的死里逃生,无情的分明报应……欲知命短问前生,老来富贵也真侥幸,看破的遁入空门,痴迷的枉送了性命。”
对此,若简单地理解为贾府彻底没落,则未免流于表面。从曹雪芹生活的时代背景来看,这不过是古人极为常见的精神追求——因果报应。其中两句:
“冤冤相报实非轻,分离聚合皆前定。”
已写得非常清楚。显然,这个因果报应是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并没有一竿子打翻一船人。
进一步来看,在后四十回中,部分负面人物如薛蟠、贾珍、贾赦等人皆有悔过之意,可谓“善者修缘,恶者悔过”,这不仅为贾府的“兰桂齐芳,家道复初”埋下了伏笔,同时也正呼应了曹雪芹在【飞鸟各投林】中“老来富贵也真侥幸”的设定。
更为重要的是,这些“兰桂齐芳、家道复初”的内容,虽出自高鹗等人手笔,但曹雪芹在李纨的判词里也是明确提及的:
在正册判词中,曹雪芹对贾兰之母李纨的描绘为:
一盆茂兰,旁有一位凤冠霞帔的美人。
所谓“凤冠霞帔”,一直都是身份等级的体现,主要是宫中后妃、官员命妇的服饰。而李纨之“凤冠霞帔”,显然是因贾兰长大后做官而得到的封诰。
【晚韶华】中:
“气昂昂头戴簪缨;光灿灿胸悬金印;威赫赫爵禄高登。”
三句更是直截了当地点出了李纨母因子贵。要知道,所谓“金印”,非一般命妇可得。《晋书·皇后纪论》曾指出:
“唯皇后贵人,金印紫绶。”
这已然表明,曹雪芹笔下的贾府结局并不是彻底没落、无法翻身。换言之,同一时代的高鹗对《红楼梦》作“大团圆”结局,不仅不牵强,反而十分自然。
至于“桂”,有人因此字不是草字头辈分而否认“兰桂齐芳” [编者注:高续本贾宝玉之子名贾桂]。实际上,“桂”字或许代指“蓕”也未可知。而且,中国古代世家子弟取名如此谱系不过是唐宋之后事,且有例外。比如,明朝世代镇守云南的沐氏子孙——先后承袭黔国公的沐融、沐巩两兄弟名字就差别甚大。
更为重要的是,《红楼梦》中贾宝玉之名也不符合其家族取名惯例。贾宝玉作为贾府子孙,宝玉很有可能就是大名,这一点在贾妃省亲曾提及:
贾妃看道:有凤来仪 臣宝玉谨题......
在皇妃省亲这种正式场合,尊崇礼法的名门望族定然规规矩矩。贾宝玉奉宫妃旨意作诗,题“臣宝玉”类似贾政言“臣政”,基本上可认为宝玉就是大名。所以,以“草字头”否认贾桂的存在是经不起推敲的。至于贾桂能否如贾兰一样靠仕途重振贾府,仅看前八十回薛宝钗的才情和抱负即一目了然。
所以,由前八十回内容来看,高鹗以“兰桂齐芳”为贾府结局,在大方向上并没有偏离曹雪芹原意。倘若内容前后有所差异,也多半是行文风格或对人物设定有所偏离导致。
后记
相对于彻底败落,“兰桂齐芳”这种结局,其揪心之处在于悲中有喜,喜中含悲。试想,家破人亡后的幸存者,是该哭泣?还是该庆贺?个中酸甜苦辣,没经历过的人“谁解其中味?”
更为揪心的是,所谓“兰桂齐芳,家道复兴”,并不是指往日开国元勋富贵荣华的延续,更不是原有公子小姐诗意生活的再现。因为,复兴后的贾府已经换了新一代主人,已经物是人非事事休了。所谓的贾宝玉、林黛玉、薛宝钗,这些曾经的主人不过是被命运毫不客气撕掉的窗纸,其所谓的爱情也不过是在新主人家中曾上演过的曲目罢了——这才是富贵人家做的一场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