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秀琴(浙江省)
那是我记忆中最清晰、最甜美、最温暖的一个年。那年我三岁了,家乡苏北淮阴正处于新四军和国民党频繁的拉锯战中,这个年前,正逢新四军进城。腊月29,又下雪了,早上尚散撒着雪渣子,后半晌就飘起来了,一大朵一大朵的,像鹅毛?不,鹅毛还要风才会飞呢。像芦花?也不,芦花哪有那么多,哪有那么密,哪有直往地下掉的,哪有那么一阵阵旋转着在地面滑行的。雪,是雪,那么白,那么轻,那么悄悄地、松松的、匀匀地盖住脏砖、盖住泥巴、盖住屋上的烂草、盖住半截的残墙。谁的院子里都那么多,谁的屋上都那么厚,到处都是一样的白。茅草棚上一片晶亮,虽然光秃秃如荒野,但它受雪的恩惠,并不比在洋行干事小跛子家黑漆大门里瓦房顶上的积雪少。听妈说,最最古老的时候,天上下的不是雪,是白面,那是观音老母见人挨饿受冻接济人的。一些人一见下面,就用笆斗去抢,力气大的、年轻力壮的,就抢得多,力气小的、年老体弱的就抢不到。抢得多的人就在家做馒头烙饼,那些年老体弱的人还是挨饿,还在不住地向苍天祈祷:老天爷,救苦救难的观世音,救救我们吧!那观音老母在天上,原以为她做了好事,在心安理得着呐。忽然感到心情不宁,血热脸燥,不知怎么回事?于是掐指一算,坏了,天下还有人在受难。他简直难以相信,于是带着金童玉女,一甩拂尘下了人间,又摇身一变为一个孤苦老人,拖着一对娃娃,去私下察访人心。她走到一个大户人家门前,哀声乞讨,那家人说:滚吧,我的饼留着喂狗呢!她又去向另一家财主乞讨,那家人也说:走远点,我的饼留着喂猪呢。更可恶的还有一个女人说:我的饼要留着给孩子焐屁股呢!就这样,观音老母走了上百户人家,没讨到一口吃的,她气极了,到玉帝前奏了一本,把下白面改成了下雪,想冻死那些没心肝的恶人。但是观音老母又失算了,不知道这一冻连好人也冻着了。不管谁听了这个故事,大概都会只怪那些黑心的大户,不会怪老母粗心的,我也是一样。多年来,心中总充满着憧憬,希望有朝一日,天上再下白面,我是绝不会黑心的。朝南屋,子孙福;朝北屋,儿孙哭。我家的小茅屋就是朝北的,可我不哭。姐捧着我肿得小馒头似的手,又跟我摆下面下雪的龙门阵,那铺天盖地的白色小精灵,在我眼前不断地变幻着、变幻着……矮墙上玉黍杆编的院门吱的一声,进来了一个全身洁白的人,挟着一笆斗 白面,白面上还压着一条红纸。透过迷蒙的雪帘,啊!是妈妈,我欢呼着挣脱姐姐的怀抱,扑向妈妈,脚下一滑,一个趔趄,跌倒在雪地上,沾了一脸的雪。妈和姐都乐了,还说我跌了个“元宝跤”。要过年了,什么都加上“元宝”两个字,好像这么一来,就会发财 似的。我才不管那是什么跤呢,最要紧的是想知道,妈这一笆斗面是不是观音老母给的?因为在我们家,冬天只要有山芋叶子干和玉米糊吃,就心满意足了。我问妈,姐和妈一听,乐了,同时大笑着回答:是呢,是呢,是观音老母给的。得到了肯定的答复,我倒又不信了,真有这样的事?我假意跌倒在地上,那雪还是冰凉的呀!我是个乖孩子,知道这是大人们说着玩的,也跟着笑了起来。但这面粉到底是哪儿来的,不禁也乐得忘了追问。对着这么多的白面,和即将到来的大节,全家充满了喜悦。哥说剁面条,姐说包饺子,我说做馒头发卷子,反正大伙儿都想杀杀馋虫。最后妈说还是用马齿苋菜干剁馅包包子,又好吃,又可多吃上些日子。我忽然问妈,观音老母来要给不给呀?说干就干,泡菜、和面,剁馅,笃笃笃笃、笃笃笃笃…….姐姐的刀在砧板上敲出点子,多欢快呀,我都听迷了,她本来就好看的大眼,这会儿更是亮晶晶的,为了使劲,嘴抿得紧紧的,但嘴角向上翘得弯弯的,把我看傻了。妈卷着袖子和面,憨憨地嘻着厚厚的嘴唇。我勤快扱了,一会儿叫姐使劲,一会儿给妈添水,忙得不亦乐乎。傍晚,卖羊杂的爸挑个空挑子回来了,拾了个钱串子似的也笑着,还叫妈在菜馅儿里加了点羊油渣子(这是卖羊下水的下脚料)。一家人都到齐了,我关起门,把老北风关在了门外,小屋子里好暖和。我想,这会儿大概和小凌子家一样舒坦了,不,她爹老冷着脸,她妈也常不许她笑,而我们家,谁都爱笑,谁都在笑,数我笑得最脆。变大户?我刨根问。刚张口,被姐塞进一块烤山芋干,那是穷人孩子的零食,滋味好像不比现在的牛皮糖差多少。全家忙活了不知多长时间,大约已交二更,第一笼包子直冒热气,快出笼了,马齿苋的清香,羊油渣子的诱人鲜美,䒱气的温暖,松明火苗的摇曳,神秘而陌生……我简直不相信,这是我们的家。“看看吧”妈庄重的说,”要出笼了,你们别随便讲话。”原来,据说迎新的第一笼馒头,做得好坏,能预示来年的命运。他㸓了一碗水,右手沾了沾,左手在笼盖上轻轻敲了三下,嘴里满怀期望地虔诚的说:“醒醒啦!”说完,以闪电的动作,揭开了笼盖。啊!满笼热气腾腾的包子,个个发得胖娃娃似的。她轻轻地吹了一口气,用沾了水的手指头在包子上随手一按,立即放开,包子皮上的窝窝,又跟着弹了起来。“好!”妈几乎是唱出这个字的。那满足,那赞叹,那快慰的音响,直到40几年后的今天,还在我的耳边回荡着;那动作,那心情,直到40几年后的今天,我还在体味着,思念着,重温童年的融融乐趣。我记得自己明明是偎在在灶下烧火的姐姐身边的,锅塘里红红的亮亮的火苗儿也在调皮的跳跃,不时变换着笑脸。不知怎的,后来醒来竟在床上了。刚想闹个明白,妈急忙教我说,快说,爹过年发财,乖!在带着命令式的训导下,我重复了妈妈的话,得到的是爹满意的回赠:我乖乖聪明伶俐、长命百岁!这个祝福,我一直享受到师范毕业。妈,给我穿衣、穿鞋,衣裳是刚洗的,鞋子是姐给我新做的,鞋子里面还放着几颗长生果。谁放的,我不知道,它的作用,大概是和鲁迅先生小说中的长庚妈妈想法一致吧。过年最有趣味的莫过于烤“元宝火”了,许多事情都得加上个“元宝”两字,连睡觉也要叫“元宝觉”。这元宝火嘛,很有点讲究:用芝麻杆去点燃柏树枝,妈妈说,芝麻开花节节高,人的日子也会一天比一天好。往年有没有烤过元宝火,我记不清了,而这一年确确实实是烤了的,也是从那会儿,我才认识了“年”。什么叫过年呢?烤了这把元宝火就是过年了。那芝麻杆点着的时候,噼噼啪啪地炸,柏树枝烤的吱溜溜冒烟,顿时,屋里青烟缭绕,弥漫着沁人心脾的柏枝香。妈被烟熏的直淌眼泪,一边咳,一边笑,还叫我们抓了把玉米粒往火盆里扔。噼喱啪啦,玉米花儿炸个满地蹦跳。我一边抢捡着往嘴里塞,烫得舌头直咋,一边欢呼着:“炸,炸,炸得巴斗大!”外国有个狂欢节,现在想想,当时那气氛,真有点狂欢的味道——至少我是这样想的。大年初一,难得的安逸,爸也在家。俗话说,爹亲,娘亲,不如一盆火亲。全家围着一盆火,“自儿”得什么似的。爸在说话前,习惯地侧侧脑袋,伸出四个手指,悄悄对妈妈说:“这个还就不错!”妈妈紧接着点头:“可不,没它,这个年哪,就没法过。”我也觉得这个年过得特别快活,但这与四个指头有什么关系?妈妈说的这个“它”又是指谁?后来我才知道,“它”就是常常在我家乡神秘出没的新四军。
作者简介
马秀琴,女,回族,浙江临海市城关中心小学教师,淮阴人。有诗歌、散文、小说发《新月》、《江南》、《回族文学》、《东海》等杂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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