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铁鹰:张乘健——我想记下的西游奇人(三)
时光如白驹过隙,屈指一算,与《西游记》研究结缘倏忽已有四十年,堪称相伴一生。其间心之收放,学之得失,均可查寻,无需我这当事人操心,但有些在师友之间发生的,牵涉某些也许还值得一说的往事或者学术问题,却是需要静心想一想然后记下的。故有此系列短文。
称以下几位为“奇人”,乃是相对“大师”而言,指其之专长并不在此,但却对《西游记》研究或推进有功,或所见卓异。由于这些短文本身即为兴趣所致且全凭记忆,并没有仔细核对,因此误记误说难免,欢迎指正。
张乘健先生
张乘健,又一位69岁谢世的西游奇人,不过他离去的原因是器质性病变。69岁,实在不算永寿,所以特别令人惋惜。
以下是根据网络资料整理的张先生的简介:
张乘健(1944-2013),浙江温州人。初中文凭,文化大革命期间自学中国文学、历史、哲学,后考上中国社科院世界宗教研究所任继愈先生的研究生,但因“政审”问题没能入学。在温州市副食品公司工作多年,1994年调入温州大学任教。
1984年开始,在《文学遗产》《文史》《社会科学战线》《红楼梦学刊》以及台北《十方》等学术刊物发表论文60余篇。曾获浙江省社科优秀成果奖等奖项。出版专著《开天史考论》(《杨贵妃秘史》)、《红楼梦与佛学》、《古代文学与宗教论集》等。2014年,浙江古籍出版社出版了他的遗著《周易本事》三册。
这份简历在当下并不算很光鲜,但潜藏的信息丰富,显然又来了一位自学多年,然后成才的励志典范——在温州,张先生确实是被称为才子、奇人的——如果真的读懂了这份简历,我相信点赞就是必然且由衷的了。
首先,乘健先生的学历只是初中毕业!没有读过全日制大学,但是他文化大革命结束后却考上了哲学泰斗任继愈老先生的研究生。如果不是为具有时代特色的“政审”所阻,他今天应该是什么身份,请脑补。当年的“政审”玩意儿已经远离今天的年轻人,那是当事人完全不能自主的必经程序。
《周易本事》
其次,由于没有继续读书的机会,乘健先生1958年初中毕业后一直在温州市供销社、副食品公司等单位工作,直到1994年才辗转调入温州师范学院,实现了他多年的归队愿望,算是有了正式的名分。
也就是说,他完全是以业余选手的身份挤进学术圈的。凭什么?实力。温州师院的领导人不傻,到1994年还能调入只具有初中学历的张乘健,必须有足够的说服力。
又次,乘键先生学术上出道的时间我不知道,但知道他1984年放了惊天一炮,在《文学遗产上》发了《<桃花扇>发微——从哲学史的角度论<桃花扇>》一文(《文学遗产》1984年4期)。此后一发不可收,频繁地在《文学遗产》《文史》《社会科学战线》《红楼梦学刊》《明清小说研究》发表文章,这些刊物当时什么等级,无需我言,我只强调印象中还都是“屡次”。
1985年《文学遗产》发了一篇短评,篇名就叫《<桃花扇发微>是篇好文章》,篇幅虽短,但难得,以张乘健当时的身份,完全不可能请人写一篇书评刊在那儿,那是文章引起学界关注的信号。
任继愈先生
这篇文章引起了许多学界大神的注意,后来若干年,身为副食品公司职员自嘲为“草莽学匪”的他,得到了很多他人难以理解、难以企及的赞赏和帮助。根据零星资料整理,对他赏识的学界前辈,除了任继愈老先生之外,还有以下:
刘修业教授。这位就是《西游记》研究的前辈了。她是著名学者王重民的夫人,原在美国国会图书馆工作,后回国,1957年她整理了《吴承恩诗文集》(上海古籍出版),使之成为后来数十年间《西游记》研究者的必备宝典。她多次勉励张乘健,并赠送资料,指点研究方向。
南怀瑾先生。中国哲学史研究中的一方道祖。他曾多次审读过张乘健的学术论文,并推荐发表。在信中引古人句“能受天磨真铁汉,不遭人妒是庸才”赠送乘健先生,以示勉励,让张乘健感怀终身,后来他在回忆中说:南怀瑾先生的鼓励,使得受尽嘲讽轻蔑、心情灰暗的我相信,“不管世间怎么样,学术是光明的!”。
季羡林先生。季先生的身份地位无需介绍,张乘健先生的朋友、研究合作者卢礼阳后来回忆说:他与季先生的交往,我被蒙在鼓里很久,“听别人提起才得知,他因学术问题和季羡林有多次探讨,二人书信往来频繁”。
还有一位温州本地的前贤麦僖曾先生也曾对张乘健提供过有点匪夷所思的帮助。这位康有为的外孙,曾经担任过旧温州海关关长的老先生,不辞风雨暑寒,无分文之报,无杯酒之酬,担任了张乘健多年的英语教师,以致后来很多人不明白,怎么一个自学的初中生学者有如神助,居然能在各类英语考试中畅通无阻,甚至还翻译了很多英美文学作品?!
《籀园慧月》
说来,这最后一点最让我难以释怀。我的中学时期全过程四年都是在文化大革命中度过的,几乎没有学过外语,后来高考走进考场时还弄不明白是哪26个字母——倒是会背一句俄语“伟大领袖万寿无疆”,那是为嘲讽隔壁班级学习俄语的搞笑。
进大学后,学校开设了外语课,但我始终赶不上进度,没办法只好放弃,说起来,就是带病毕业的,英语课成绩是老师照顾的。这个缺陷,对我的人生之路产生了多大影响,无法言说,只能是牙打断了和血吞。有次聊天,我对他说,我怎么没有你那么幸运,有那么好的一个老师呢?其实,我说的并不全对,好老师固然重要,但最重要的还应该是他自己的刻苦。
在温州,乘健先生就是“奇士”,在哲学史、地方文史研究方面卓有贡献。至于被我目为《西游记》研究的“奇人”,则是因为他的一个学术猜想,我认为极有道理,现在虽然没有被证明,但留下了思路,将来会有说法。
先说和乘健先生的交往。
我们的交往中可以描述的场面其实不多。印象最深的首先是初识,1986年第二届全国《西游记》学术研讨会由舟山师专承办,落脚于普陀山,我在上一篇纪念胡小伟的文章中说过,第一届会议是大神当道,满眼菩萨,但到了第二届,已经有胡小伟、李时人、张乘健等一批青年才俊争夺话语权。
《古代文学与宗教论集》
但我最初对“张乘健”有印象,说来也有意思,是因为会议论文中,最厚的一份来自张乘健。这个印象第一天就形成了,那时论文的打印费是一笔重要支出,我们的论文都打印得很紧凑,但这一篇来自温州副食品公司的,洋洋洒洒厚厚一本,直让我等感叹。
但真正让我们熟悉的还是共同的身份。我们都知道,任何时候学术会议都以高校和地方社科院等研究机构为主体,有时偶见地方文史研究者参加,如政协、宣传部、文化局、文联、作协这类单位的人员,譬如在下,就是以市委组织部为单位参加的;而这次会上,出现了“温州副食品公司”的名头,颇为醒目。
自然我们这些“体制外”的代表更愿意接近,因此那次会上,我和乘健先生等一批共同点颇多的研究者彼此留下了较深的印象。聊天的内容,今天已经记不清,但浪漫记住了,一群人漫步在普陀山的海边沙滩上,只说菩萨但不拜菩萨,且看竹林却不进竹林,你争我吵,大声喧哗,全然不同于那些朝拜的香客。后来,我们就有了彼此敬重的讨论。这留待以下再说。
最让我感伤和难忘的是与他的告别,那是2013年的4月中旬,离他去世也就是不多的几天。
顺昌齐天大圣神位
说来话长:2000年前后,网上和当地的一些刊物出现了福建顺昌发现齐天大圣、通天大圣墓的消息,据顺昌县博物馆馆长王益民发文介绍,他“找到了孙悟空的出生地和”和“孙悟空墓碑”“孙悟空姐姐”等家族标志,因此可以认定“孙悟空祖籍福建”、“孙悟空是顺昌人”。
后来新华社转发了这一“新闻”,于是各家报刊的转载加上许多似是而非的文章,构成了当时的文化热门话题,有些媒体称这一发现是“石破天惊”。
这样荒谬的消息完全违背了我们对《西游记》的基本认知,当然不能容忍,于是我发文批驳并向大众作了解释(《北京青年报》等媒体的采访和《淮海工学院学报》2005年2期所刊《顺昌齐天大圣资料的判读》等)。
但批驳容易,我那些什么敦煌唐僧取经壁画、《大唐三藏法师取经记》、印度史诗《罗摩衍那》哈奴曼之类的龙门阵,立刻就让王益民哑口无言。
《西游记的诞生》
但我心中始终有个疙瘩,就是王益民乃是具有正高职称的文博专家,二十年前一个县的博物馆能有一位正高级职称的馆长实属少见,从他对资料的叙述来看,也还算严谨专业,这样一位业务干部可能会误读但不会刻意造假,他发现的那些可以判断为元明之交的“齐天大圣”“通天大圣”碑是怎么回事?
而且据王益民说,顺昌深山里类似的石碑发现越来越多,一直延续到清代。这是怎么回事?
开始我们都认为是《西游记》故事在民间的衍生,但经过对王益民提供的资料反复观察,并未发现有《西游记》唐僧取经的痕迹。
这点被我发现后,我有了恍然大悟的感觉,福建顺昌发现的齐天大圣、通天大圣,就是元杂剧中的多次出现的齐天大圣家族,甚至就是更唐宋传奇中的白猿、申阳公之类神怪,他们早就在本土自成一家,自生自灭,与唐僧取经故事本无关系,只是因为缺乏更多的佐证而被误认为来自《西游记》。现在顺昌的发现,证明了他们的独立存在的经历。
后来我又发现,这个齐天大圣是在后来元末明初的杂剧《西游记》中,才被整合进唐僧取经故事的,也就是说这些传统本土的齐天大圣猴,到那时才和早期的佛教的护法猴合并,成为一个统一的《西游记》中的文学形象;后来杂剧《西游记》中齐天大圣的家族及出生故事,就演变成了吴承恩小说《西游记》中“大闹天宫”的桥段——原本早期的取经故事,确实没有闹天宫之类的情节。这样的考证,被我以《“大闹天宫”活水有源》为题,发表在《学海》2006年1期。
《〈西游记〉成书的田野考察报告》,蔡铁鹰、王毅著,中州古籍出版社2018年11月版
2013年我得到了教育部人文基金、国家社科基金的资助,于是组织了课题组,往顺昌实地考察齐天大圣祭祀遗址。
考察结束后的4月中旬,我打了个电话给张乘健先生——这次在福建的考察是自驾车,比较方便,我就想去回程时经温州拜访一下这位好多年未见的学兄,谈谈我们共同关心的问题;另外这次在福建的齐天大圣考察收获颇丰,以前我在电话里交流里知道他关心过这件事,所以也准备请他分享一下喜悦。
打个电话,就是先行告知了。谁知电话久未打通,我怀疑是否改号了,于是接通温州大学老干部处查询,知道电话没错,也知道他刚刚出院到家。
电话再打到家,他的夫人接了,因为和这位嫂夫人没见过面,所以我先做了简单的自我介绍。这时候,就听到电话里有呜呜的声音。嫂夫人说,张老师有病,刚出院,说话不便,但他要说,可能你听不清啊。
只听见乘健先生接过电话,声音嘶哑地说了几句,几乎不能分辨,但能听出非常激动,要和我谈《西游记》,但实在已经费力,以下的交谈就只能由嫂夫人代转了。
我知道乘健先生的身体一向还好,退休之后还承担了很多课务,所以压根就没把他的病往坏处想,认为只是不巧,赶上了重感冒呼吸道感染之类,于是说你先好好休息,这次就不打扰了,我过一段时间还会来顺昌,到那时再去温州聊天吧。没想到回家后不久就在网上看到了他因为肺癌过世的消息。
斯人已去,实无奈兮。我伤感的是错过了最后一次见面。
《大唐三藏取经诗话》
现在说我称乘健先生为西游奇人的原因。在追忆另一位西游奇人李时人先生时,我详细叙说了有关《大唐三藏法师取经记》的问题。
这里简单复述一下:《大唐三藏法师取经记》是《西游记》唐僧取经故事最重要的一个早期底本,1915年被发现时王国维判断其性质属于南宋的说经话本。这个判断对《西游记》研究影响很大,但却是一个错误。
1980年代初敦煌唐僧取经壁画的发现和李时人等学者的考订,恢复了《大唐三藏法师取经记》属于唐五代时期西北地区寺院俗讲的本来面貌。
我在那篇文章中说,沿这个思路继续延续衍生研究的不多。这“不多”的人中,就包括我和乘健先生。我是以《大唐三藏法师取经记》为基础,搜罗考辩,排列出了《西游记》唐僧取经故事形成的大致过程,属于向后衍生,而乘健先生提出了关于《大唐三藏法师取经记》形成的一个猜想,属于向前伸展。
这是个很复杂的课题,真的需要像乘健先生这样有深厚的中国文史哲功底的学者才能驾驭。他的研究成果题为《<大唐三藏法师取经记>史实考原》,先发表于《文史》38辑(1994),后收入他的个人论文集《古代文学与宗教论集》(吉林人民出版社,2001年出版)。
文章认为:《大唐三藏法师取经记》的出现首先是一个宗教的问题,要从佛教内部的宗派冲突去了解生成的动因。我觉得这是一个非常有见地的出发点,与该书的“俗讲”的属性吻合。我们看其中的几点论证就明白:
《大唐三藏取经诗话校注》
(一)、《大唐三藏法师取经记》所表现的宗教教义不是玄奘所持的唯识宗而是密宗。具体理由是:
1、《入香山寺第四》记三藏法师经过蛇子国,见到许多可怕的大蛇小蛇。猴行者曰:“我师不用惊惶。国名蛇子,有此众蛇,虽大小差殊,且缘皆有佛性,逢人不伤,见物不害。”这即是所谓“一切众生悉有佛性”论,而明确反对这种“一切众生悉有佛性”论的恰恰是玄奘的唯识宗。
2、全书结束处,“天宫降下采莲船”,三藏法师一行“七人上船,望正西乘空上仙去也”。这即是密宗所谓的“即身成佛”。
3、全书着力描绘虔诚崇拜的宗教人物是“北方毗沙门大梵天王”和“定光佛”,都是来自密教,而自始至终没有出现显宗的教主——释迦牟尼佛。
4、取经途中所见的“天宫”,是毗沙门的天宫,所授的“三般法”,既不是般若、戒律,也不是禅定,而是隐形帽一顶、金环锡杖一条、钵盂一只。这三件法物,不是一般意义上的佛法,而是秘宗的法术。
《大唐三藏取经诗话》
按:这几点如果不是深刻了解佛教,还真的发现不了。而如果成立,就非常有力地为以下的猜想奠定了基础。
(二)、《大唐三藏法师取经记》中写到皇帝共六次,其中五次称“明皇”,一次称“太宗”。他认为,这里的皇帝应该是“明皇”李隆基而不是“太宗”李世民。
按:这就对了,李世民在宗教倾向上,崇道而不信佛,并非中国阿育王,而是一位不为异端所惑的世俗明主,斥萧瑀,囚法琳,在原则立场上对佛教绝不让步,只是出于成熟政治家的全局考虑使他没有对佛教采取粗暴做法,而以明主御天下之术对佛教加以利用;他之钦佩玄奘,与佛教并无太大的关系,主要是源于对玄奘人格力量的敬慕,其实也可算是一种御国之术。
在敦煌变文《唐太宗入冥记》中,竟把唐太宗置于冥府当着灵魂的罪人拷问勒索,逼其认罪忏悔,语气甚为粗夯,可窥见唐代佛教徒心目中的唐太宗形象。而明皇李隆基时期,则是佛教尤其是藏传佛教的极盛时期。
重点内容可以再说一遍,和《大唐三藏法师取经记》发生关系的是唐明皇而不是唐太宗。
(三)、取经史实与《大唐三藏法师取经记》描述上的差别:
王茂飞绘《唐三藏西天取经图》
1.玄奘生前并未被皇帝封为“三藏法师”。《大唐三藏法师取经记》则说“皇帝宣谢,三年往西天取经一藏回归,法师三度受经,封为'三藏法师’。”
查唐太宗、唐高宗和玄奘往来的皇家文件,均称玄奘为“法师”“玄奘法师”,而从未有封“三藏法师”之说。《大唐三藏圣教序》的“三藏”是佛教经籍,并不指取经僧人玄奘。
2.玄奘西行求法是私自出关,受到追捕,并非《大唐三藏法师取经记》所言“奉唐帝敕命”。
3.玄奘乘危远迈,杖策孤征,从无弟子助手始终随行,而不是《大唐三藏法师取经记》所说的“僧行五人”等等。
4. 玄奘赴印度取经往返时间是十七年,而不是《大唐三藏法师取经记》说的玄奘“三年往西天取经一藏而归”。
(四)、佛教理念上的差别:玄奘圆寂月日不是《大唐三藏法师取经记》所说的七月十五日午时五刻,而是二月五日中夜;逝世前关心的是译经的情况,而且以一位真正佛教虔诚信徒的寂灭境界,视此身为“死狗”,并无《大唐三藏法师取经记》所说的“九龙兴雾,十凤来迎,千鹤万祥,光明闪烁”、“乘空上仙”的神话。
这些考证,完全不是吹毛求疵,当我们明白所有这些并不是在寻找文学创作留下的“疵点”,而是试图恢复另外一种真实的历史时,我们就应该惊讶了。
说到这里,重点才登场,也就是惊讶的部分来了。上述考辩的目的是什么?要解决什么问题?
唐不空和尚碑
乘健先生提出了一个大胆但并不无据的猜想,他认为,《大唐三藏法师取经记》真正的主人——即取经的人,并不是玄奘,而是另有其人——中唐时期学印中西、名震大唐的三藏法师不空。这本书原来应该是“不空取经记”之类,后来密宗消退,便被改为玄奘的取经记。
从何说起?且看乘健先生提供的的根据。不空,印度婆罗门族人,年幼时失去父母,随叔父来到大唐,十五岁时拜当时的另一位密宗名僧金刚智为师,意译华名为不空金刚,略称不空。不空在华时,正是唐代的玄宗、肃宗、代宗时期。
请注意:就是在“明皇”时期。
这个时期与玄奘大约相隔一百年。一百年时间不算太长,但对于佛教尤其是印度佛教来说,已恍如隔世。
在印度,玄奘走后,体系性密宗兴起,因此自唐开元初年起,密宗开始向东土渗透,开元四年(公元716年),印度密宗大师善无畏以八十岁的高龄,经克什米尔到西域,进入中原到达长安,受到玄宗的欢迎。
开元八年(公元720年),另一位密宗大师金刚智取道海路来到中国,与善无畏一起将密宗移植中国,并奠定了基础,至此中国有了体系性的“纯密”。
不空与金刚智一起来华,并在善无畏、金刚智相继圆寂后继承了他们的事业使密宗在玄宗、肃宗、代宗时期得到了极大的发展,他与善无畏、金刚智一起有“开元三大士”之称,他本人更有三代帝师之称。
《唐不空和尚碑》
开元二十九年(公元741年)或天宝二年(公元743年),不空遵师命,取海路经斯里兰卡到达印度取经,天宝五年(公元746年)回到长安,被授予特进鸿胪寺卿,加封大光智三藏,封肃国公等等,圆寂后赠司空,谥“大辨正广智不空三藏和尚”。
注意:是佛教密宗,是印度取经,时间三年,封三藏法师。
我们再来看张乘健先生的观点:
(一)、不空是密宗导师,《大唐三藏法师取经记》里的一切密宗色彩都好解释。
(二)、不空生活的时期正在唐玄宗、肃宗、代宗期间,玄宗就是那位《大唐三藏法师取经记》五次提到的明皇李隆基。
(三)、不空曾正式受封为“三藏法师”,其西行求法虽未必奉敕,但得到官方赞助,沿途有官员接送却是事实,称得上是一种以国家为背景的宗教活动。
(四)、不空西行有弟子随行,西行取经的时间是三年。
(五)、不空圆寂的时间是六月十五日,且有祥瑞的记载。这一时间与《取经诗话》所言相隔整整一个月,或许“七月十五”是误记。
《新雕大唐三藏法师取经记》
(六)、《大唐三藏法师取经记》所言专为“皇王”说法的《仁王护国般若波罗蜜多经》是不空取回并翻译的,不空将其慎重其事的交给了唐代宗,唐代宗也曾举办过盛大的迎接仪式。这应当是《取经诗话》定光佛郑重传授《心经》的故事原型。
乘健先生还交代了一个极为关键的问题,即不空取经走的是海路,是从南海出发经马六甲海峡而到达狮子国,再从狮子国入印度的。对此,他认为,《大唐三藏法师取经记》原本讲述的就是海路故事,虽然后来经过删改,增加了沙漠、火类坳等,但仍可见出原来大海的痕迹——其中出现的几个奇怪的“溪”,原来都是大海。
例如:《入竺国度海之处第十五》,标题便泄露天机;将近女人国时,遇一“溪”,“洪水茫茫”。猴行者神通广大,钵盂可盛万里之水,面对这个“溪”竟无可奈何,须得“行者大叫'天王’一声,溪水断流,洪浪干绝”,才越过这个广大的“溪”;将近佛地鸡足山时,又遇到—道更不寻常的“溪”,有千里之遥,“溪水番浪,波澜万重”,面对这样的“溪”,隐形帽、金环锡杖、钵盂这三件法宝竟都无济于事,只有直接“面向西竺鸡足山祷告”。
世界上有这样的“洪水茫茫”、“波澜万重,鸟不能飞”的“溪”吗?取经回国到了河中府,又遇见一道“万丈红(洪)波”的“溪”,并且其中有一条大的出奇的鱼。
乘健先生还剖析了一个完整的故事。说在《入九龙池处第七》有一段猴行者与九龙池馗头鼍龙相斗的故事,“忽见波澜渺渺,白浪茫茫,千里乌江,万重黑浪;只见馗龙哮吼,火鬣毫光,喊动前来。被猴行者隐形帽化作遮天阵,钵盂盛却万里之水,金环锡杖化作一条铁龙。无日无夜,二边相斗。被猴行者骑定馗龙,要抽背脊筋一条,与我法师结条子。九龙咸伏,被抽背脊筋了;更被脊铁棒八百下。从今日去,善眼相看。若更准前,尽皆除灭!困龙半死,隐迹藏形。”
《大唐西域记》
这段故事根本就像是在大海中相斗,在《不空传》中有事实的胚基。他认为,将《大唐三藏取经诗话》和《大唐西域记》两书所载国名、地名相对照,简直风马牛不相及。
《大唐西域记》所记的是雪岭冰原的严酷场景,如凌山“山谷积雪,春夏合冻”,“暴风奋发,飞沙雨石”;如大雪山“山谷高深,峰谷危险,风雪相继,盛夏合冻,积雪弥谷,蹊径难行”。
而《取经诗话》中,“藤萝绕绕,花萼纷纷,万里之间,都是花木”,一片亚热带风光。特别是 “大蛇小蛇,交杂无数,拢乱纷纷”,“四十余里,尽是蛇乡”。这类描写,显然和古印度的蛇崇拜有关,但在《大唐西域记》中却没有一点反应。
《红楼梦与佛学》
他最后的猜想是:这部《大唐三藏法师取经记》的最初主角,也就是那位取经的三藏法师,其实是中唐时期的三藏法师不空,而非初唐的玄奘。后来至晚唐时,密宗消退,这部神奇传记便被玄奘的粉丝攘夺,窜入玄奘事迹,成了我们现在看到的模样。
这是一个猜想,但我认为很有道理,所以我视乘健先生为西游奇人。将来如果这个猜想能被证实,那就会有更多的人称乘健先生为西游奇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