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安顺》2017年第91期(总195期)抗战专号之五 半月历险记
半月历险记
我被倭寇俘虏及脱险经过
——陈贻荪
(接上期)
六月一日
老百姓的竹棚,高高低低,稀稀落落点映在山坞上,总不下二十余个,人口多的便一家一棚,人口少的便二三家共一棚。他们都是附近各村落的人,逃到这山坞里来已有三天了。他们住于斯,食于斯,只等敌人一走,便仍返回家。
逃难的老百姓 图片来源网络
约六时祥南来说,他打主意到下面竹棚里歇歇看看。去约一小时,他惊惊惶惶的来说:“陈委员!不好了!”我问他的缘由,祥南说:“刚才我遇见敌人的便衣队,他由山侧下来,问我有没有两个人到这儿来,一个是穿哔叽制服的,我答应他说,没有,他急追下来坞里去了!假使接连有便衣队来,这怎么办。”接着他便催我化装,花了五十元钱,费了很大的力量,才向老百姓买得一件又旧又破的便衣。我的制服便脱丢在山里看不见的地方,眼镜也不敢戴。
祥南主张走,我说:“还是不走的好!老百姓既不肯带路,我们走向什么地方去呢?而且白天行动,目标容易发现,不如就这样杂在老百姓中,较为安全。”
约半小时,祥南终是心慌得很,我告诉他,“敌人的便衣队今天已不会来了。”祥南问其故。我说:“如有便衣队,他们不会不一起来,现在许久未来,显见得是没有了。由我们逃的地方到此,至少也有二十里,那便衣队回去报告搜索没有,需要相当时间。我想报告之后,不见得会派第二批人到此搜索我们,而且敌人每日的行军,都有一定计划,没此闲工夫。”祥南不大相信,后来经过大半天,不见便衣队来,他才渐渐心安。
老百姓实在不欢迎我们,他们看我们不是难民,直是灾害,这灾害即刻就会传给他们,尤其是妇女,对我们更加厌恶恐惧。我初住在一个姓林的棚里,后来实在无法容身了,又转在另一姓林的棚里。他出过门,比较大方一点,起初答应为我们买米,但因棚内妇女们的厌惧,结果,我们不惟不能买米,而且容身不住。后来承他指引我们到一姓王名曹家的棚内,这姓王的比较好,我们居然也买得到饭吃,并且又买了一件便衣,虽然也付了代价五十五元。尤其是他的妇人更慈祥,对我们不胜同情,实为难得。
昨夜走了一夜,起初很兴奋,并不觉什么,中饭以后,渐渐觉得全身酸痛,异常疲乏。
王曹家一再催我们走,他以为此处山小,敌人容易来搜索,不如过河上对岸大山。山中有个金山庵,各方来避难者甚多,甚为安全,而且有路可通遂昌。我赞成他的意见,但一则我怕渡河,因渡口常有敌人,二则无人带路,寸步难行。而找人带路,虽出重价,亦均面面相观,表示不愿,因谁也怕遇见敌人丢了性命。后来遇见一个姓刘的退伍军人,允以十五元的代价,领我们到金山庵。约下午五时,我们就下坞了。姓刘的在前,祥南在中间,我在后,均相距约二丈。约走四里路,到了河边,姓刘的招招手,表示并无敌人。他又拍拍手,叫了几声,忽然对岸树荫下,撑过一只竹排来,原来艄公是他的亲戚,故他一叫就来。河对岸为一小村,问过艄公,始知渡口及对岸小村,今晨敌人方才撤退,亦云幸矣。
由小村沿石级上行,入深山中,山多竹木,容易隐藏。约三里余,到金山庵,庵内仅数间屋,逃离到此的男女老幼,人声嘈杂,排比而坐,几无容足地。许多人均来烧香,祈佛保佑,人气、香气、饭气、语声、笑声、闹声,混于一堂。
寺僧理静,与余相见后,余告以我系省佛教会理事,逃难至此,请其给以方便。僧闻,颇加垂青,余并问其念何经典,日课如何,对于一般逃难者之救护如何,僧情意殷殷,谈叙甚洽,于无可如何中,特为予勉设卧榻。连日辛劳,至此稍为安息。予告以欲至遂昌,拟觅一领路者,僧言甚难,惟当勉力设法。
抗战老照片 图片来源网络
六月二日
睡至六时始起,闻寺僧言,金山庵前曾到过敌人便衣队二名,一餐即去,以后未再来。因佛力加被,故避难者数百名,均得安全。
遇龙游人曹石泉、曹文钧父子,谈叙殊相得,且招待予及祥南吃饭,在困厄中而无鄙客态,殊为难得。
理静来言,寻人带路到遂昌,大为困难,因人人都怕道路危险,不肯去。由此到遂,山路在百里以上,一般人五十里都不肯带,百里以上更不必说。予与曹文钧父子商量,亦均蹙额,予言容缓缓设法。
理静去了约半小时来言,觅人带路到遂昌,仅有一线希望,如不可能,就毫无办法。予问之,理静说此寺有一齐公,名斯慧,遂昌人,对由此地到遂昌山路极熟,如他肯去,可以绝对安全。但此寺数百逃难者,都赖他照料。我已向他言,若他肯去,我可代他照料,他意已动,但尚未十分决定。我说:“请你去向他说,我也是学佛的人,并将我同你谈的话,约略告诉他。我看他一定肯去。”理静去了一会来说:“他已经决定了!现正在准备。”我很高兴,曹文钧父子也代我高兴。
一个金华高中学生,名吴厚荣,东阳人,仅差月余即将毕业。因倭寇流窜,辗转逃难到金山庵,已经三日,欲往遂昌,但不得便,他与理静及曹文钧等相识。理静问我:“可不可以带他同一路走?”我笑道,“当然可以。”齐公新慧来了,他给我一个诚恳慈祥的印象。我心中很高兴:“得此人带路一定很安全。”他不讲钱,也不讲为难的话,只向我微笑说:“我带你们去,要走就早点。”他虽不讲钱,但我知道他心中有一个信仰,这信仰比黄金可贵!
我们出发了,齐公领路。入山愈深,道路愈小,有时竟认不出是路来。竹木繁茂,溪流鸟喧,四面都是清气,若不是炮声隆隆,连续不断,山中人也许不知倭寇窜扰呢!
我们谈谈讲讲,走走歇歇,因为要绕小路,平常十里可到的地方,我们绕二十里还不能到。
要下山过马路了,是不是会遇见敌人呢?齐公说:“我先下去看看,没有东洋兵,你们再来。”他看看走走,走走看看,可以前进,他便招手,这样我们便一直到马路上,没有见敌人。只见山侧田里,有几个农人正在插秧,我高兴地说:“既有农人在田里,自然没有敌兵!”自从武义以来,田中见农人,这是第一次。
越过马路,又上高山,四边之山均多竹,经过几处造纸厂,都是有屋无人,让那水池里已经腐烂的竹片,冷冷落落的浸在那儿生气。经过一个小村,名曰溪上,我问齐公:“我们今夜住在什么地方?”他说:“住在银坞坑,那儿位山顶上,东洋兵绝不能到,而且都是吃素的,同我很相熟。到了那里,吃饭睡觉,都不成问题。”
下了一个高山,横越一条乡村大道,闻此路可通枫林,再上十里,即为银坞坑。上山不多路,路旁的竹树,有好多株都是被斫倒横阻路上,山中小溪木桥,有几处也被拆毁。我们觉着奇异,敌人既未到过,怎样会有此现象,齐公也心疑,他说:“你们几位慢慢来,我先上去看看,恐怕山上有土匪。”我叫祥南和他先走,我和吴君在后,相距约三丈。
上山得四分之三处,有几家人户,我们都停下来打听消息。据说,山顶这几天来了九个人,带了枪,既不像土匪,也不像军队。遇着过路人,便扣留检查搜取钞票,运气不好的,还要被捆绑,或者毒打一顿。我问:“除了此路,是否有别的路可过此山呢?”他们都说没有。结果仍然只有前进,齐公说:“还是我上前,你们几个慢慢来,出家人不大要紧,而且我山上有熟人。”
将到山顶上,忽然响了一声枪。随着一声大喝“站住!”即刻来了两个似兵非兵的,先将祥南检查,将钞票搜去,但很大方,五元以上的拿了去,一元的奉还。随即检查我,没有搜出什么,因齐公说恐有土匪时,我即将钞票分别藏了。有个似兵非兵的接着说:“你们山上有没有人认识?若没有人认识,就是坏人!”齐公说:“我认识戴福寿”。正说时,有一个人出来了,他说:“我认识这个和尚,也是金山庵的。”此人正是戴福寿。那位拿枪的说:“既然如此,赶快回去,这里不许过。”戴福寿和齐公向他求情,让我们过去,他终不许过。后来他喝道:“你们快走,要不,我就开枪了!”戴福寿和齐公还要再说,我说:“说也无用,我们还是到那几家人户歇下再说。”福寿和我们一起下来,齐公将我介绍给他,说明我也相信佛,并很喜欢吃素。他听说,连念几声“阿弥陀佛”。便即刻和我亲热起来,我就和他谈念佛。
天已晚了,我们本想在老百姓家里歇一夜再行,但老百姓很不高兴我们,尤其是一个年约半百有几根胡须,自负通达时势的一位老先生态度顶难看。他摇头摆尾说东说西,无非拒绝我们留在这里,他并且主张我们仍回金山庵去。他说:“即使你们银坞坑过得去,前面像这类的事还很多,真是何苦!” 我又问:“除了此处,是否还有别的路可过此山?”
福寿想想了说:“路是没有的,只要能爬山,总可得过。”我说:“我们都会爬山,不要紧,要走就趁早,再等天黑就难行!”福寿很高兴,他在前披荆踏棘,领路开路,我们在后跟着,他走得很快,走走又等等我们,一直领我们到另一山顶上。指着说道:“由此斜斜上去约一里路,便交上正路,再前面不远,就有人家,你们只要说我福寿介绍的,他们就会招待。我本应陪你们下去,但我若回去迟了就要吃苦,他们在我家里,什么都弄光,稍不如意,还要受气。”说完叹了一声。我们谢了他,依着他的指示,自己探路下去,果然交上正路。再走前面不远,果然有一两家人户,我们敲门说明来意后,不惟买得到米,并且替我们煮茶并且留宿。
今日一天炮声未停,敌人的飞机,更时时飞来飞去,想我敌已经展开大战。
日军侵华照片 图片来源网络
六月三日
一早起来,承主人的盛意,煮饭吃了才动身。使我更想起戴福寿,他和齐公一样慈祥。但因那些似兵非兵的住在他家,面上不免现焦灼劳顿之色,但他那救人之念和诚恳的态度,并不因焦灼劳顿而改变。
炮声隆隆,我敌大战当仍继续。
昨晨上路,我们只有一个念头:“我们过的地方,离敌人有多少路,怎样避开敌人。”今晨上路,避敌而外,又添一个念头:“前面有没有似兵非兵的东西,如有,我们宁可绕路,设法避开。”但他们之难避,更有过于敌人,因谁也不知他们在什么地方。他们真是游击中国良民难民的游击队。假使变而游击敌人,岂不十分好么?可惜我被俘若干天,总没有见敌人遇见这样一次的游击“几人即敢打敌人的游击”,也没有听说。我想:我军人多范围广,这样打敌人的游击自然一定很多,只可惜我并未见闻。有许多人都很喜欢组织游击队,我的意见,组织游击队以击敌人,诚然是必要的,但游击队的组织,却不可稍涉随便。游击队的士兵,遵守纪律应比正式军队好;服从命令应比正式军队好;爱护百姓应比正式军队好;待人礼貌应比正式军队好;耐劳克苦,忍饥耐寒应比正式军队好;勇敢牺牲,作战技能应比正式军队好;他一定要能作敌人的生死对头,做老百姓的弟兄卫士,然后可以为民族国家的真实干城(注:指盾牌和城墙;此处喻捍卫者)。游击队若纪律不良,任意鱼肉老百姓,这真是比土匪还要坏的东西,有的地方人民遭了涂炭,势必至哭诉无门。若有人为着那根本不值半文钱的个人地位权利,假借了机会而随便组织游击队为害地方人民,那就是无形中活活将自己变成城隍庙里的牛头马面,若能临崖勒马放下屠刀,那就即刻将自己变成活菩萨。自然,组织良好的游击队是必要的,组织打敌人打土匪爱国家爱百姓的游击队是必要的。
抗战老照片 图片来源网络
小路上迎面走来几个老百姓,东张张,西看看,他们说:“那边有拉夫的吗?”别人惊惶,警醒自己,像我们这样狼狈褴褛,也须提防自己被拉夫呢!
下山至下田,已到平地,此地有肉有豆腐浆,我们喝了一碗豆腐浆,味美无比。
下田上行为下坑,在此小憩。此处有学校一个,房屋颇多。风声紧时,均已疏散,仅留几个小学生看屋而已。
下坑又往上爬。昨日不觉,今天实在有点疲,每上了四五百级,便要停止休息,我累,大叫齐公等一等。吴厚荣的脚,因被草鞋擦破了,走路也成痛楚。
齐公斯慧,已五十五岁了,但这两天来的表现,他比我们都健。他随身带一部心经和金刚经,足见他的信仰虔诚。一路上我和他谈的多半是念佛念经。谈到心经,我为他讲了“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一句,谈到金刚经,他问:“佛有三十二相,无相不更好么?佛为什么要有三十二相呢?”我说:“佛为度凡起见,应有三十二相,因为一般人均有相执相,故入门应以有相度之,若到佛菩萨境界,就不必再著人相了”。他欢喜道:“这个问题,我曾问过几个人,但他们都不曾讲我听。”
由下坑而上,便是大头岭。大头岭高一千余公尺,为龙游遂昌交界处,北为龙游,南为遂昌。我们爬了又息,息了又爬,虽然吃力,但到最后,一身登高,众山皆下,胸怀也够敞豁。炮声隆隆,愈到高处,愈听得清楚。我祝我军的大包围战已经展开,将敌人打得落花流水。
过了大头岭,经一小村,我们决定在此吃中饭。祥南和厚荣问了好几家人户买米,结果都是买不着。后来我遇见一个朱姓青年,同他谈了一谈,却愿替我们买米。他本村人,前几日曾到灵山看其姐,若不是跑得快,几乎被敌军杀死。拿米来时,他向我们讲其经过,十分愤慨。
由大头岭而下,道狭而多岐,荒山冷寂,路断行人,无可问者。我们竟将路走错,冤枉越了一个高山,又复转回,始得正路。以后顺着溪行,到了大公田,始遇我正式军队,问明之后,倍觉高兴。因了某种关系,我们又被带到王坞十三师第×连队部。连长陆中方君,听我道其经过后,招待殷殷。我因欲面高级军官报告在敌见闻以供我军作战参考,决在连部留宿,以便同往。
(未完待续)
即将奔赴抗日前线的中国军队 图片来源网络
· 作者简介
陈贻荪:
1901年,生于安顺市平坝县白云庄。
1920年,赴广州投身国民革命。在广州期间结识林祖涵、黄绍雄、陈立夫等人,对其人生观重塑产生积极影响。
1923年,回贵阳组建发展国民党贵州分部,应黄齐生先生之邀到达德中学任教。期间发展了贵州第一批国民党员。北伐前夕回广州,随军北伐。
1927年至抗战爆发前,在浙江安徽一带从事党务工作;曾任浙江省党部执行委员,并从事勤工俭学工作。
1936年1月12日,浙江中华史地会(后改名浙江史地学会)成立于杭州,陈贻荪为发起人之一,任该学会理事。
1937年,抗战爆发后成立中国青年抗日工作团,谷正刚任团长,陈贻荪任常务团长,一直战斗在抗日宣传阵地前沿。
1938年,《胜利》周刊第六号登载陈贻荪的《十二月十四日——南京沦陷一周年纪念》一文。该文以南京沦陷所造成的灾难为例,指出:“真可以说为我国数千年以来所未有的浩劫,为我中华民族永不能忘的惨痛,为我中华民族至死必雪的奇耻”,使国人“当彻底认识抗战到底的意义,与坚决抱定最后胜利之信心。”
1939年,主编对外宣传刊物《胜利杂志》,并撰写大量时政评论、散文、诗歌及抗日歌曲《监犯请缨杀敌》等。
1942年5月23日,率浙江省党部人员撤离方岩,途经陆店遇倭寇被俘,至6月5日始完全逃离虎口。
1944年,回调贵州省党部工作,任书记长。
1947年,辞宦从教,在贵阳师范学院(贵州师范大学)国文学系任教。
陈贻荪与潜心治学的著名学者尹炎武、谢六逸、赵伯愚、蹇先艾等先后在国文系任教,炳耀学界。
1947年9月2日“贵州省佛教整顿委员会”成立,任省佛教会理事。
1950年,卒,享年49岁。
2017年8月
值班编辑:洪惊涛
电子排版:罗 蔓
编 务:王敏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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