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儿专栏 | 赤裸,不被原谅的贞洁
午夜 12 点的阳台。
她站在他面前,轻轻摇晃着手中的酒杯,眼睛像沉在大海里的星辰。
他等待她的靠近,像电影里某节失帧的画面。手指缠绕住她的发梢,下意识地亲吻它们。
夏末晚风柔和,他闻到她洗发水的清香,忍不住伸手触碰她的耳朵。月光下她雪白的肌肤冰凉如水,脸颊却是灼热的。
杨,和女朋友分手了也不知道换把锁。
因为我知道你总有一天会回来,烟儿。
但你永远不知道我会回来多久。
这个手腕上有伤痕的女孩,在夜色中对他微笑。
她和杨在一起时,总是习惯沉默地失踪,仿佛在他的世界里来去自如,随时离开随时出现,如此自私。
他很少打电话,会在家里等她回来,或者开车去某个酒吧找她。她是不会节制的人,落拓流浪的气息一直在身上。
(一)
2005 年,他刚到大学当实习老师。
在阶梯教室看见她一个人坐在那里,白色的荷叶边连衣裙,很瘦,一头长发美丽而哀愁,像他的母亲。
他问,你在这做什么,大家都走了。
她转过来看他,眼神寂静,好像那种情感来自几万光年以外。
她轻轻地说,我在这里看见了一只鹿。
他是寡情之人,长期钻研学术,一颗心洁净清冷,没有爱过任何人。后来他知道,那个女孩是学生中的第一名。性格古怪,没有朋友,从来不去上课,因严重缺勤拿不到奖学金,经常和不同男人走在一起。
同事对他说,不要靠近烟儿,她是个灾难。
但她会在午后三点的教室里欣赏一只鹿。
她跟谁都不一样。他想,她从来只看她想看见的东西。纯洁的,受伤的,直指人心的。
(二)
有一次学校举办舞会,他邀请她做舞伴。
她当时正在失恋,泡在某个酒吧里喝酒,没有如约出现。杨在舞会上拿着一杯长岛冰茶站了很久。散场时有人路过拍拍他的肩,Poor 杨。
她说过,他的嘴唇看上去像末日的最后一片云。
“Do the right thing, do the right thing, baby ……”
是她的歌声。
他等在那里,看见她踏着声音走过来。依旧是一身荷叶边白裙,被夜色包裹住隐匿的激情。
还跳舞吗?
当然。
她轻轻地笑,完全没有迟到的歉意。靠近他,踢掉高跟鞋,然后光脚踩在他的脚背上,双手环住他的脖子。
月光透过玻璃窗洒进来,浓烈的酒味。他托住她的腰肢,比以往任何一刻都要靠近她的脸,就着她断断续续的歌声踩着舞步。
Now I stand on the stage, I forget my lines.
Do you play Satan's imagination?
A voice in my head's causing suicide.
Searching for any way to remember them.
某种暧昧,像他们互相侵染的荷尔蒙。
酒精的味道,胭脂的味道,暗涌的血液的味道,她几乎微微晕眩。如果情欲是一张糖衣,那么此刻他们都已无法全身而退。
(三)
是她先吻了他。
柔软的唇,时重时轻的鼻息,某种清凉的薄荷味。她已忍耐太久,好像又回到童年极度需索爱与食物的状态,理智被欲望啃噬得所剩无几。
你喝醉了。他捧住她的脸,目光深情涌动。
不是那个始终站在角落的孤僻女孩,不是那个有自虐倾向的优等生,不是某株走失的喜阴植物。这一刻,你点燃了我身上所有的标签,看它们化为余烬,在纷飞的火星中亲吻我冰凉的眼睛。
他带她回家,把她压在浅蓝色床单上,迷惘而沉默地抚摸她的身体,像拨弄一件乐器。她的眼睛无辜地眨动,随着他缓慢清晰的节奏逐渐失焦。
世上竟有这样契合的身体,装得下两个残缺的灵魂。
他淹没在她潮水般的喘息中,一波又一波,眼里因感激而充满热泪。如果记忆也能留下底片,他希望能永远收藏这一刻。
(四)
你喜欢早晨 7 点的阳光吗,烟儿。
不喜欢,因为觉得自己会在里面腐烂。
阳光,死亡。他扬起嘴角笑,然后看见她手腕上的伤疤。那些因切割过深而留下增生的刀痕,在幽暗的光线里有异常的凸起。
他们去中山路的牛奶店里吃早餐。她穿有蝴蝶图案的真丝吊带裙,涂蓝色眼影,长发在初秋的风中飞扬。
坐在他对面,像他的小小女儿。她说,我心情不好的时候几乎很久不出门,也不跟人说话,听到手机里的人声都会害怕。
他点了一杯热牛奶给她,然后开始抽烟,写信。他给有心理疾病的学生写很多封回信。
杨,你不能改变什么,人各有命。
你也相信你的命运?
我没有那种东西。她看着他,眼神很空洞。
他心里升起酸涩的痛楚。他说,烟儿,我会治好你,让你走到阳光底下,看看这个世界所剩无几的爱情。
(五)
但烟儿突然在他的生活里消失了。
再也没人提起过她,再也没有关于她的流言。他去过这座城市的每一家酒吧,问过学校的每一位职工,你是否记得烟儿,就是心理系那个长发的,总是逃课的优等生。
所有人都以摇头回应。她突然像人间蒸发一样。
他还记得她坐在阶梯教室里的样子,记得她踩着他的脚背跳舞,记得她潮水般的呼吸,她的手腕上的伤疤,还有她落拓无比的笑容。
她消失了整整 2 年。他的心突然像缺了一个口子。整日饮酒,开始厌恶阳光,渐渐不再给学生回信。某些时候,要收起家里所有的刀具。他知道自己还残存理智,虽然生活已阴暗无着。
(六)
再见到她是在 2007 年的一个夜晚。
她拿着酒杯笑盈盈地出现在他面前,还是两年前玩世不恭的样子,和他一起在阳台看如水的夜色。
他听到她说,时间是河流,我们是无处可逃的盲鱼。所以我总会回来。
我知道你一定会回来,就像我确信你看见了那只鹿,你会跟我跳舞,会跟我回家,你会带走我心的一部分。
2007 年 9 月 2 日
一位男子在小区坠楼身亡
经调查此人为某校心理学教师
曾长期服用大量迷幻剂
有严重自虐倾向
距离他的死,已经过去整整十年
时间是河流,我们是无处可逃的盲鱼
你是杨,我记得你
栏目特约=烟儿 | 图片=Natalia Drepina | 美编=阿猫 | 编审=大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