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姻里的各取所需
1
“野生黑鱼有利于伤口恢复,我天不亮就去菜市场买的。晚一点都买不到。”闫梅从保温桶里舀了一小碗出来,夹走姜片,把汤端到孙兆林面前。
“出了院就跟我妈把离婚手续办了吧!这次你玩儿大发了,你被谁打不好,被人家丈夫打。事儿闹得太大,我妈想睁只眼闭只眼都不行了。大家都是成年人,好聚好散,给彼此留个面子。”闫梅一边说着一边给孙兆林系围嘴,又递给他勺子和筷子。
孙兆林被纱布裹得像个大粽子,心气不顺,听了这话怎么寻思怎么不对劲儿:“你这丫头怎么现在说话老气横秋?以前我背着你妈瞎搞,你也没让我跟你妈离,还帮我遮掩。怎么,现在是要变天?你妈也不对劲儿。这样的事以前也不是没有过。你妈以前忍得,现在忍不得?”
“哟!瞧您说的!以前啥光景,现在啥光景?”
孙兆林偷腥被打成猪头住院到现在,闫若春一次也没来看他。
以前她不这样。说起来骇人听闻,以前孙兆林醉倒在情人家里,情人拎不动他,又踢不走他,情急之下打给闫若春。闫若春亲自去人家里把孙兆林背了回去。回头还帮他瞒着家里,尤其瞒着闫梅。
她说:“闫梅现在好歹认了你当爹,别让她厌恶你。老太太也经不起折腾,你可行行好吧!”
可这两年,闫若春忽然挺起腰板不伺候了。一个跪久了的人,忽然能站立了。
当年闫若春领着闫梅来投靠孙兆林的时候,闫梅才十二岁。孙兆林是个情种,见一个爱一个,爱的时候山盟海誓万死不辞,恨不能为你上九天揽月,下五洋捉鳖。可新鲜劲儿一过就要沾花惹草四处打野。前两任就是受不了他太花,离了。
毕竟带个拖油瓶,还是个小病秧子,若非当初孙兆林态度坚决,一意孤行,闫若春进不了孙家门。直到后来孙母病重,闫若春抓住这个难得的机会尽孝于床前。寸步不离守了老太太大半年,把老太太的身体给调养好了,这才在孙家站稳了脚跟。
闫梅成绩优异,样样拔尖,身体也一天天壮实起来,出挑得跟她妈一样标致,再不是当初那个小药罐子了。而且还把孙兆林那个不学无术的亲儿子大胖秒成了渣。
老太太是真喜欢这个能干又上进的丫头,不知不觉当成了亲孙女儿疼。
2
孙兆林气得把碗一摔,虎着脸道:“什么光景不光景?老子养了你们母女这么多年,你现在跟我说光景!敢情咱们之间的情分还按斤算的?”
闫梅浑不在意,一脸世事洞明的老练纯熟:“哟!您养了我们多年?说得我妈没照顾您,我没孝敬您似的。这些年孙家老老少少,里里外外,哪样不是我妈操持的?就连老太太的身体都是我妈四处寻医问药给她调养好的。我管您叫爸,您白得个女儿,怎么还像吃了大亏似的?这黑鱼不是我亲自给您挑的,给您炖的呀?您说这话还有良心吗?要不您叫大哥来照顾您?”
孙兆林被噎住了,他知道闫梅这丫头嘴巴厉害,跟她打嘴仗从来就没赢过。
闫梅嘴里的大哥,也就是他那混帐儿子,上个月刚离婚,家里打砸得跟遭了劫似的。孙兆林想起他就头疼。
这次孙兆林作妖栽跟头,在医院躺一礼拜,闫若春不露面,他是真有点怕了。
这些年他是被闫若春纵容惯了,就连老太太背后都说:“你这媳妇儿是个能忍的。你这性子,但凡有点家庭背景的,都受不了你。你前头那两个老婆就是活生生的例子。一开始我瞧不起她,门不当户不对的,还带个拖油瓶。可后来她的表现确实让人恨不起来。你干了那么多混账事儿,她不吵不闹,在我这儿连句怨言也没有。顾念我的身子,替你藏着掖着。咱们孙家从来没有这么安生过。她要真能一辈子眯着眼过,也好,总好过以前那样鸡飞狗跳。我就怕人家只是忍你一时,忍不了你一世。闫梅那丫头一天天长大,哪天能独当一面,给她妈遮风挡雨了,只怕你的好日子就到头了……”
当时孙兆林只觉得老太太危言耸听,闫若春能翻脸,除非太阳打西边出。
然而这一次,他是真有点惊心了。他忽然问闫梅:“你工作的事怎么样了?”
“搞定了!”闫梅从包里抽出刚刚接到的用人单位的入职通知,笑着向他亮了亮,满面春风,“大企业,五百强!我从大四起就为这份工作做准备了。下个月就能入职。我想好了,等我拿了第一个月工资,请你和奶奶吃大餐!”
“嘁!”孙兆林一边接过通知一边笑:“你攒的零用钱就够请大餐了,还非得等到发工资?”
“那不一样。零用钱是你给的,工资可是我自己赚的。”
孙兆林一目十行,看完了再来一遍。真好啊!他想,大企业的入职通知都做得这么详尽气派。大四就开始准备?那得多坚定的意志,多明确的目标啊?这么出类拔萃的丫头,为什么不是自己亲生的呢?忽而悲从中来,以前她还向着他,他偷吃忘了擦嘴,她还帮他瞒着她妈,怎么这次不帮他了呢?
孙兆林不知道是因为太过欣慰,还是被打得太惨伤口疼,忽然眼一热,想哭。闫梅适时凑上来,趴在床前,软言软语道:“爸,就算你和我妈离了,我还是您的好女儿,奶奶的好孙女!”
孙兆林瞬间明白了,这才是重点,什么亲自给他煲汤,请吃大餐,说来说去还是想让他跟她妈离婚!
3
孙兆林从未如此愤怒过。不,不是愤怒,而是恐惧!他之前离过两次婚,但是内心毫无波澜。毕竟感情早就吵完了,早离早解脱。
可闫若春从没跟他吵过。他偷吃,闫若春不吵不闹,帮他兜着;他生意场上得罪人,她提着水果礼品去帮他赔罪;家里谁有个头疼脑热都是她衣不解带地照顾;老太太自不必说,就连儿媳妇的月子都是闫若春伺候的。比专业月嫂还任劳任怨,跟媳妇儿处成了姐俩。
一想到她这些年为孙家做的贡献,想到她身上这些闪光点,孙兆林便愈发不舍。他的惊惧化作了一腔愤怒。
他将闫梅的入职通知啪一下摔地上,破口大骂:“你现在翅膀硬了,能养活你跟你妈了是吧?利用完我们孙家,就想一脚把我给踹了?丧良心的东西!当初你妈要不是跟了我,就你那身子骨,没准儿都活不到今天!混蛋!混蛋!”
手边的东西一件件朝闫梅飞过来,闫梅不躲也不恼。他扔什么,她接什么。给鱼汤烫了也只是轻轻“嘶”一声。
护士来警告,就算是单人病房也小点声,别影响别人。闫梅收拾了那一地狼藉,看孙兆林胸口剧烈起伏,像是气坏了,不敢再拱火,拎了包准备走,却被孙兆林叫住了:“这就走了?”
“嗯。”
“才来几分钟就待不住了,就这还说以后孝顺我?屁!”
闫梅看孙兆林那副受伤的样子,又退回来,放下了包。
孙兆林忽然哽咽:“你妈……真要跟我离?”
闫梅“嗯”一声,作为回答。
“我要不同意呢?要是我提出,让她净身出户呢?”孙兆林问。他现在越来越觉得闫若春在瞅着机会跟他离呢!越来越觉得,她早想离了,就是在等着闫梅完成学业,找到好工作。
“你不同意就拉倒呗。但以我妈的性子,以后是不会搭理你了。净身出户?你以为我妈熬到今天才提离婚,是想靠离婚发财?我妈没那么大胃口,这么多年的隐忍无非是为了我。我从小体弱,三天两头害病。我妈一个人打工赚钱只能保我不饿肚子,但保不了我的健康,更谈不上生活质量。我想我妈一开始是想跟你过一辈子的,可从你第一次偷吃被她发现,你们之间就变成各取所需的关系了。我妈坦然接受了这种关系,所以她包容你的一切。我替你遮掩,无非是想少膈应她点。你们给我们母女提供了物质,我妈也任劳任怨地为这个家付出。她对得起这个家里的每一个人。你要跟我妈就这么形同陌路下去,还是还我妈自由,你自己决定呗!”
“白眼儿狼!”孙兆林愤愤地骂一句。哭出来。
早知道闫若春会翻脸,早知道她柔弱的外表下藏着一颗那么坚硬的心,他就收敛点,不那么浑了。收心敛性从此不乱搞,他保证不了,但至少不会偷吃偷到给人打成猪头。
4
孙兆林出院后的第二个月,跟闫若春办了离婚手续。
现如今的闫若春像块又臭又硬的石头,油盐不进,老太太都说不动她。婆媳俩促膝长谈了一宿,说了什么没人知道,只知第二天闫若春从老太太房里出来的时候眼圈红红的。
随后,老太太给孙兆林打了电话:“没辙了,离了算了吧!反正你也不是没离过。总归错在你,她宁可净身出户也不想再伺候了。我说什么来着?不要高兴得太早!余下的时光你一个人可劲儿造去吧!怎么快活怎么造!我一把老骨头,用不了多久就要下去见你爸了,也管不了你了。”
老太太恨铁不成钢,孙兆林两眼一抹黑。
其实他这些年干了什么乱七八糟的事儿,老太太心里明镜儿似的。她早就隐隐担心有这一天,所以也不算意外。
举凡夫妻者,如不能同心同德,定要吵得鸡犬不宁。不吵不闹,放任自流,互不干涉,无限包容的,要么心死了,为了孩子和利益牵扯在一起,要么就像若春这样,在等待合适的时间分开。
离婚后,闫若春在商场找了个工作,时不时打电话对老太太嘘寒问暖。她在食品区理货,遇到营养好货总要给老太太捎去一些。
闫梅已经成了大公司的新晋职员,每天朝气蓬勃,自信满满。她的出身、她幼年时的贫病交加,她在孙家所见的母亲的隐忍和付出,她与母亲心照不宣、相互成全的默契,都将成为她人生中的荣光与勋章。
因为母亲的看透和接受,使她对孙兆林没有憎怨,但留一份感念。如果女人都能像母亲一样,清楚自己想要什么,索取时无惧付出,放弃时毫不留恋,那么人生是不是容易很多呢?至少在母亲身上,她看到了介于婚姻之幸与不幸之间的第三种可能。
孙兆林生日这天,订餐,摆盘,通知亲友,全是闫梅忙里忙外。而后扶老太太上座,给孙兆林献礼,举止自然,态度随意,和离婚前没什么两样。孙兆林看着这欢脱的小妮子,越发觉得憋闷,怎么都觉得自己还是给这对母女利用了。
小妮子捅他一肘子:“寻思什么呢?吹蜡烛呀!”
所有的想法一扫而空,孙兆林乖乖吹了蜡烛。许的愿是:希望闫若春后半辈子能够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