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双红:江上漫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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乘着重庆市有名的两江游轮迤逦而行,只觉河道两侧的华灯越发耀目,粒粒灯火的光热灼剥着薄脆的夜幕,如一串宝珠缠绕着海岸线。黑夜不再岑寂可怖,而变成了一座向游人敞开的殿堂,使众人仿佛置身于宫灯熠熠之中。

如果有不知情的外地人从河畔路过,大概会错愕地误以为游轮中驻扎着一整个马戏团。舱内的红地毯上,正在进行着以出售书轴和纪念品为目的的文艺演出,人影飞旋,声浪澎湃,举座皆欢,高潮迭起。金红色的灯影里,亦有百无聊赖的看客独饮暗色的茶水。

而其他游客则在两舷的看台上梭巡,大多数人高举着智能手机,快门剥啄有声。忽然听到一人发牢骚道,这江景有什么好看,还不如从“百度”上搜索几张“美图”来得方便,枉费了船票!

的确,有人在匆匆拍下几张照片后便旋踵回到热闹的船舱中了,毕竟,无论是连绵不绝的江水还是璀璨的楼市都“单调”得使人疲惫。

苏珊·桑塔格的《论摄影》中孵化着关于摄影的洞见:“通过静止照片而获取的认识,将永远是某种滥情。它将是一种折价的认识——貌似认识,貌似智慧;如同拍照貌似占有,貌似强奸。——摄影通过一个复制的影像世界来装饰这个已经拥挤不堪的世界,使我们觉得世界比它实际上的样子更容易为我们理解。”或许人类总是具有收藏癖好的,因此我们才不断地建筑起超级市场、动物园、博物馆。人们用这种手段去昭告占有权,仿佛那名山胜水、朝晖夕阴都能被我们所收纳。我们不但要收纳,还要去研究、批评、改造,还要将它们投入生产、消费和再生产。拍照也是收藏和占有的一种隐喻,图片不仅成为情景的展览,也成为场所与时间的展览,“濯足急流,抽足再入,已非前水”,因为人世有太多无法挽留和依恋的事物,因此需要不断地记认它们,记认曾经存续过的真实。这原本无可厚非,毕竟,按动快门这个动作只是现代人在旅途中宣泄情感、克服焦虑的一种方式。可是,在机关枪一般闪烁的闪光灯中,我却忽然有些怅惘......

对于图像的过分敏感和过度索求,很可能造成对现实事物的盲点,使摄影者成为“玻璃缸里的金鱼”。他们分明曾经身临其境,却又仿佛与此情此境毫不相干。同时,照片也暗示着看客可以采取怠惰的玩赏态度。画面切断了景观的历史与未来、泯除了景观的声音、温度和脉搏,仅余被有预谋框定的时光碎片。看客自以为领略到了奇观,但其背后不过是一场精心布置的演出。看客的听觉、嗅觉、味觉、触觉被掩蔽,例如泰山日出之久负盛名自不必说,可若看客与一张《泰山日出留影》面面相觑,恐怕就无法意会“荡胸生层云”的雄阔,抑或“决眦入归鸟”的钟灵。当万物都终结于图像,它们的意义便不再存在区别,山河表里和区区弹丸都是同样的色彩拼图而已。甚至,在信息时代的技术魔法(如滤镜、特效技术等)下,弹丸、废品可能比山河更瑰丽、更吊诡,也就更吸睛。

我自孩提时代起就随着父母游历山川,拜此所赐,我无论何时读到“三万里河东入海,五千仞岳上摩天”这样的句子,都会魂悸魄动如赤子。“三万”、“五千”等数字永远是逻辑和抽象的,也是虚指的,但“三万里河”、“五千仞岳”却是逶迤磅礴的言外之象。所以我或抚掌,或扼腕,或击节,或默会,甚至手之舞之,足之蹈之,快然自足,自得一派天机。

这不是由特殊的视觉经验而形成的优越感,而是真正属于己身的行旅。视觉固然重要,但有视觉的人不等同于成像机器。摄像头负载的是关于色彩和光影的瞬时印记,然而,人的眼睛与心灵却共同模塑出了对于“美”和“崇高”的印象——不是机械性的摄取、复制,而是用寥廓的世界与觉知印证。正因为我亲自饱览过湖海江河,听过它们钧天广乐也似的涛声,有时还不辞去掬水、摸鱼和泅泳,才解得一点“沛莫能御”、“千古风流”的气象;也正因为我亲自登攀过许多名山,才知道何谓峭、素、奇、豪,才印证了人在具有伟大的体积和力量面前,是如何地凄惶、敬畏、赞叹和艳羡于这种混茫而不能被轻易挑战的存在。“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魂悸魄动的一刹那,是图像所不能记取的——你要如何记取魂魄呢?

我想,理想的观看状态是退化。人要退化为咿呀赤子、山顶洞人,不得不抛却工具与技术,重新用天赋的五感去和世界发生联系,不得不动用思想与感情(而非语言和文字的赘余),全身心地去触碰这个温煦的世界。

也许,如何与这个世界相处,是同属于文学、历史与哲学的“天问”吧。那么,有没有一个先例,能够让我们在此问题上即便不能前进一寸,亦可获得一点灵犀的收容与抚慰?我一边思考,一边凝视着脚下的滚滚江流,忽然有了一种难以言喻的感受。我分明在渝地的两江游轮上,却仿佛顺流向鄂、梦回元丰,仰首谛听,重岩叠嶂间犹是苏子作《前赤壁赋》时的吟哦之声……

苏子理解、涵纳这个世界的方式既是拥抱和信任,拥抱日升月恒,信任兆载永劫。“中天日月悲分影,对局英雄付逝波”,凝视历史的洪涛,曹公周郎俱往矣,蜉蝣天地、沧海一粟,不亦悲夫?水果真“未尝往”吗?月果真“卒莫消长”吗?地球和宇宙都不得不经受嬗变磨灭,一条长江,一个月球,又如何从时间的壕堑中突围而出呢?圣·埃克苏佩里笔下的摩尔人第一次见到瀑布后,在错愕万分之余,会天真地等待它流尽的一日(他们的故乡埃蒂安港“从未下过一滴雨”)。司汤达笔下的于连入狱后说:“让它(蜉蝣)再活五个钟头,它就能看见和理解什么是夜了”。这些说的都是人的有限性,摩尔人困于地域而不能理解飞湍瀑流,于连囿于时间而不能理解生命的“黑夜”。人只能成为自我而不能成为其他人,存续也无法超过己身寿命之外。

然而,苏子的古典主义世界比它们都明亮、清正、旷远,它不仅仅是粗豪的快乐,而是悲欣交集的,但其中包孕着古拙而萦纡的爱、信任与自尊。他给世人的解答是:“盖将自其变者而观之,而天地曾不能一瞬;自其不变者而观之,则物于我皆无尽也。而又何羡乎?”也许有的现代人会不禁发哂吧。这有点儿像是科学落后之时,古人的一片痴心和自我安慰。可是,在这样的文字深处,却存在着一种贞定的把握。“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这些苏子都明白,可是,与“清风”、“明月”偕会交感可以带给他绵延的清喜,让他在一切物哀面前不会颓唐速朽。后来,罗大经披沙拣金,从历史的长夜中读懂了苏子,他在《鹤林玉露》中说“东坡步骤太史公者也”。太史公写伯夷叔齐,正说的是操行不轨者多富乐、君子疾没世而名不称的清醒和苍凉。但《史记》精神之所以遒拔深邃,正是因为它点出了伯夷颜子的坚执——他们相信轻富贵而重节操是值得的,“留取丹心照汗青”是对其人生价值的一种肯认。即便要任凭历史的轮毂从身上碾过,才能留下自己爱过、死过的证据。留下的一个姓名,使他们漂泊的、终将磨灭的血肉之躯得到收容和抚慰,使他们接近光明和永恒,所以罗氏说他们“所得亦已多矣”、“何怨之有”。苏子也是如此,以清风明月之至乐反拨吾生须臾之至哀,胸无杂物,斟酌饱满(而不知从何时起,很多人开始不愿承认永恒,不承认一个姓名千载之下仍能够皎如日星)。以《伯夷传》为《前赤壁赋》之机轴,对苏子而言,罗氏是难得的解语之人。

“世界对着它的爱人,把它浩瀚的面具揭下了。它变小了,小如一首歌,小如一回永恒的接吻。”不知道泰戈尔写下这句箴言的时候,手腕是否曾因某种共鸣而轻轻颤抖?苏子不是看客。他既有瞬息的觉知,也会笃认此时此刻的永生感。对永恒的坚执和忠贞,是其灵魂联动世界的辐辏点——他相信崇高,相信历史与未来的光明都未被壅塞,在蜉蝣天地、沧海一粟的命题面前,他屹立着、行走着、书写着,为了生命的某种尊严、某种使命、某种意义,所以他的行走和书写如此伟大。

因此,我也永远不会忘记去岁和挚友在大连观海的日子,那是最理想的一种“观看”。午夜的潮水在此身之外砰訇不绝,矜庄匀长似是呼吸。我们在黢黑的崖岸上行走,天风浩荡,飞鸟敛翅。黑暗使人目力渐衰,似随时有失足之虞,但是赤足之下濡湿的细沙在趾间流动,似乎在暗示着这宇宙的古老坚致。

我们时而紧贴着手臂,时而面对面地轻声私语,海上和岸边都没有灯火,遑论豪奢的楼厦与游轮,除了荒寒疏阔的海面,没有任何风景可“看”。深夜尽头,彼此的面孔愈发模糊不清,黑夜似乎在我们之间铺开了生命的长天旷野,几人之间似近似远,似同时同地,似同时异地,又似异时同地。我们忘记了对方是素面或严妆,是褴褛或华袍,只有嗓音因为被月色滤过而清冷铿锵。我们从理想与命运谈到宇宙大爆炸,时而扮演着城堡上与先王冤魂对话的哈姆雷特,时而又做出堂吉诃德在郊野驰马大战风车的架势,更多的时候眺望着水天分野之处,不置一词,只勤奋地发梦.....

我曾读到一唐人佳句“放尔千山万水身”,虽是放生诗,但我每每温寻,皆不能释卷,觉得诗情移于人事亦是如此。倒并非什么纵浪大化不喜不惧之意,只是,人的生命中,至少应该有一个时刻,可以“闭目塞听”,可以面朝着山水深处,乘兴而行、兴尽而返,可以让一整个寰宇都在自己灼热的手纹上得到印证。

重新回过神来时,游轮缓缓靠岸,舱内急于登陆的游客早已排起长龙。我随着不相关的人潮步出码头,像我所梦想的苏子那样,清正铿锵地吟哦着,往夜尽处独去了。

作者简介

程双红,又名程子君,笔名:程晓枫、程虫虫、梅映雪、梅虹影、龙飞等,生于八十年代,河南省周口市人。金牛座男子,以通透为理想,以简单为目标,人生信条为“一切看透,更要相信美好”。二十岁正式开始发表作品,青年作家.热爱音乐,武术,电影,旅行,写作十余年。诗歌、散文、小说等作品散见《河南日报》《芳草》《周口日报》《牛城晚报》《短小说》《中学生学习报》《文化周报》《精神文明报》《雪花》《现代家庭报》《扬子晚报》《青年作家》《人民日报》《长沙晚报》《吐鲁番》《青少年文学》《思维与智慧》《青年文摘》《青年博览》《报刊文摘》《37°女人》《小品文选刊》《传记·传奇文学选刊》《佛山文艺》等刊物,诗歌、散文、小说作品入选年度选本。著有长篇小说《血海浪花》《苍茫》《面包树上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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