练佩鸿:长篇小说连载《黑精灵》【二十八】

  仇人一直不露面是令丹丹着急的事。多少天来,她一直在暗中查寻,无奈杨东啸藏得实在隐秘,难以探明他的下落。为了不打草惊蛇,一切都必须悄悄进行,在外人眼里,她仍是“韩珊珊”,一个律师的女儿。

      有蓉姐在身边,丹丹轻松了许多,最起码遇到什么事有人商量了。

毫无疑问,杨东啸不会轻易露面,让他现身的办法只有一个,用“牡丹玉”引蛇出洞。

      当年,丹丹的母亲在端午节曾做了两只香囊。那时他们一家三口和林向南正寄居在华云海家,这两只香囊是母亲特意为华玉龙和小丹丹做的,外观一模一样,同样的红绸面缝成心形,黄黄的丝带绣成精巧的花边,红白相间的玛瑙坠下垂着彩色的穗子,里面填满了香料,唯一不同的是,丹丹的香囊里放进了裴家的寻宝信物“牡丹玉”。丹丹的父亲遇害的当晚,香囊就挂在丹丹的胸前,穷凶极恶的杨东啸只注意到了裴振铎夫妇却忽略了小丹丹,他搜遍了整个卧室和夫妻二人的全身也没有找到“牡丹玉”,侥幸生存的小丹丹被林向南救走,从此与世隔绝,隐身孤岛。

      丹丹和蓉姐认为,既然杨东啸对“牡丹瓶”志在必得,那么他一定急于找到寻宝信物“牡丹玉”,因为只有“牡丹玉”和“牡丹图”对在一起才能得知“牡丹瓶”的下落,“牡丹图”在他手中已经藏了十八年,这十八年来,杨东啸虽然没有声息,并不能说明他放弃了“牡丹瓶”,想必他也在暗中查访。经过仔细筹划,她们决定亮玉诱敌。一张大网撒向乱世的香港,丹丹做好一切准备,等待仇人现身。她心里明白,杨东啸一旦出现,必然来势凶猛,稍有不慎,非但不能惩治恶人,说不上还要祸及自身。杨东啸绝非闲等之辈,十几年前他就玩那么一手害了裴家与华家,十几年后的今天更不能小视。有一点丹丹可以断定,只要杨东啸在香港,得知牡丹瓶的消息后不可能不动声色。一个周密的计划已经酿成,由何珠英出面请来了摄影记者吴萌,专门为丹丹拍了一组艺术照,每一张都着重突出牡丹玉。晶莹剔透的美玉像一个圣物一般悬在丹丹胸前,丹丹也一改过去纯粹的一身黑装,穿起了各种各样的低胸衣裙,分不出是美玉衬托了人还是人衬托了美玉,真可谓是玉人配美玉。不久,画报和许多报刊上相继登出了丹丹的玉照,旁边还写了一句话:韩珊珊小姐义演捐助难民……

      其中一张还被印在宣传画上张贴到大街小巷很显眼的位置,是那张穿着宝石蓝低胸晚礼服的巨照,整张照片最耀眼的就是那块美玉,连上面的刻字都隐约可现。

      丹丹手拿画报翻阅着,露出满意的神情,要的就是这种效果,声势造得越大越好。

      幽深静谧的“碧潇园”与往常一样安详。为了行动方便,近段时间丹丹把胡海和桂香都安排到舞厅去了,偌大一个园子只有她一个人,韩珊珊接走后,省去了她许多的担心和麻烦,现在,蓉姐来了,无疑要与她住在一起。丹丹对蓉姐的来历并不十分了解,但根据长期以来的相处和观察,她推断蓉姐十有八九是共产党,因而在她的潜意识中很自然的对共产党有所倾向。

      夜很宁静,窗后的小树林里不知什么鸟在鸣唱,细细弱弱的声音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颤动,胆怯而压抑,仿佛很想高歌却又不敢放开歌喉,只好让声音在喉间回绕,风儿摇着枝条,就如不经意地抚摸,还没等枝叶尽情地随之颠狂,它便悠然而过,于是枝的舞、叶的歌也随着静默。

      在蓉姐眼里,丹丹仍是个孩子,她对丹丹有着一种特别的爱,既像姐姐,又像母亲。

      为了民族的利益和自己的追求,蓉姐把所有的精力都倾注于党的事业,但她也是人,并且更富于感情和爱心,虽然她不能像一般人那样去爱,可她内心的情是无法泯灭的,在她心灵深处,常出现一个秀颀俊逸的身影。尽管相隔了许多年,可一切都记忆犹新。

      李健——她黄埔时期的同学,一个有着文静外表却富有刚性的男儿,他们相恋于军校,原本想着可以比翼双飞,但残酷的现实击碎了他们的梦,在民族的命运危急存亡之秋,他们依然把爱深深地埋在心底奔向战场,相约在革命成功之后再走到一起。在黄浦江边那个血色的黄昏,他们共同栽下一株象征生命与永恒的凤尾松,它既预示着他们的爱情,也预示着他们的追求,在小小的凤尾松旁边,他们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拥抱在一起,眼睛是湿润的,但那不是悲伤的泪影,夕阳映在他们眼中仿佛化作了火焰,他们让凤尾松做证:革命会成功!爱情也会永恒!他们相约到胜利的那天,再到凤尾松旁相约。拥抱在一起的两个人慢慢分开,相望着分手,最后各分东西。从那以后,他们就失去了联系。

       “蓉姐,你在想什么?”望着站在窗前默不作声的蓉姐,丹丹忍不住问。

      “没想什么,”蓉姐回头一笑走到床边爱抚地摸着丹丹的脑袋,“这么晚了你怎么还没有睡着?”

      “你不是也没有睡吗?”

      “我有个老毛病,换个新地方一时睡不着,非要过一段才能适应,是不是我搅扰了你?”

      “没有没有。”丹丹连忙解释,“你一来让我太高兴了,这一高兴就睡不着了,不如咱们在一起说说话吧,许多天没见姑姑,我有许多心里话要对你讲呢。”在丹丹眼里,蓉姐可能是她认识的女性中最可信赖的人了。蓉姐爱怜地拍了一下丹丹,笑容在两腮荡成微微的甜波。

      “想对我说什么?”语调温和,一切都那么习以为常,好像她已经听惯了丹丹的心里话。事实上也确实如此,早在孤岛之时,丹丹就常绕在蓉姐左右,告诉蓉姐一些原本很简单但在丹丹看来却很新奇的事情。多日的相处,蓉姐最明白丹丹心中的快乐和忧伤。在小小的孤岛上,丹丹常为发现一朵意外的野花或者其它什么小生灵而雀跃,也常常为小异类生命的消损而感伤。有时候她会像个小大人一样坐在蓉姐旁边,向远处凝视后突然问一些好奇怪的问题:比如海的另一边是什么,除了她们居住的小岛上蓉姐还到过什么地方……

      那时候,年幼的小丹丹心里充满了幻想,她一直想了解小岛以外的世界。而今天,她终于走出来了,再也不是那个幼稚天真,不谙世事的小姑娘,她一天天长大成熟,无论是从行动或是思想,都能表现智慧,这一切都令蓉姐从内心感到欣慰。她不知道丹丹此刻想对自己说什么心里话,但从丹丹的表情足以看出,丹丹要讲的决不是一般的心事。

      “蓉姐,有人爱过你吗?”丹丹的脸红红的,似乎不是在问别人,而是在问自己。

      蓉姐听了不由一怔,脸上的表情瞬间起了许多变化,先是惊愕,嘴巴微张着,意外与伤怀交织在一起,但她很快掩饰起一切显出平静安详。

      “怎么想到问这些?”蓉姐别有意味地望着丹丹发问,丹丹羞涩的避开她的目光垂下了眼帘。从她的神情里蓉姐似乎悟出了什么,她没有再追问,因为她了解,该说的事情丹丹自然会告诉她的。果然,停顿了片刻之后丹丹像鼓了很大勇气似的说:“因为我想知道,当一个人爱你时,你怎样去辨别真假。”

      “这么说,是有人向你表示爱慕了,对吗?”蓉姐含蓄而温厚地笑着说,“他是谁?能告诉我吗?”

      “我当然要对你说,也只能对你说了。”丹丹信赖的目光洒在蓉姐脸上,好像什么事都能在蓉姐那里找到答案。蓉姐静静地听丹丹偎在自己怀里娓娓叙说,于是洪山山、华玉龙、李飞、苏姬、柳媚媚、惠子等这些陌生的名字一连串走进她的脑中,逐渐勾勒出了两个大男孩的肖像,洪山山与华玉龙,为什么丹丹刚涉足感情便遇到这么多纠葛,她暗暗为丹丹忧心,这其中蓉姐最感兴趣的人是洪山山,她对丹丹介绍洪山山惩治日本人的事倒挺在意。

      “这个洪山山是个什么人?敢同日本人作对,看来有些胆量。”

      “胆量是有,可人也够坏的,一个人拉扯两个女人,真不知道他在搞什么鬼。”丹丹发牢骚。蓉姐不出声的抿嘴一笑,从丹丹对洪山山的不满便可以知晓了,小丹丹在意洪山山了,不然的话,任他洪山山找多少个女人,与丹丹有什么相干。在蓉姐面前,丹丹像个任性的孩子,完全没有那种让人难以接近的矜持,倒有一种依赖感,也就是在这种依赖感的驱使下,丹丹才会把自己的心事,倾诉给蓉姐。

      “丹丹,你为这些事生气就错了,要知道,一个出色的男孩也会像一个出色的女孩一样被人欣赏,有人爱他没关系,爱他的人越多说明他越优秀,只要他心中只爱你就足够了,想想看,一个绝好的工艺品放在那儿,未免要吸引许多向往的目光,人也如此,就拿你自己说吧,你在香港才出现多久,喜欢你的人有多少呢?凡事要想个仔细,这样就不会生气了,不管是惠子也好、苏姬也好,爱山山都没错,关键是山山爱不爱她们,你了解吗?”

       丹丹点点头,又摇摇头,似乎明白,似乎又不明白:“可我分明看见洪山山在病房里同苏姬亲密地在一起,而且在此之前惠子曾找过他,柳媚媚当着我的面说惠子与洪山山原是一对情人。”

      “他承认了吗?”蓉姐问。

      “没有。”

      “这就对了,只说明惠子她们是自作多情。有些事情你很难理解,当一个女孩沉迷在爱情中的时候,她往往会做出令人吃惊的举动。你不必为别人搅扰了自己的好心情,该属于你的东西,无论到什么时候还是你的,任何人也夺不走,不过,这还要靠你自己去把握。”

      “自己把握?怎么把握?”丹丹有些茫然。

      “要有勇气去了解,了解你所喜欢的人是否真的爱你,然后,你自然就知道怎么做了。”蓉姐露出一种令丹丹脸红的笑,那笑里含着鼓励,带着祝福。

      “蓉姐,你爱过人吗?”丹丹又重复刚才的话题。蓉姐听后沉默了很久,似乎在追忆,思维顺着思念的路程向昨日延伸,两行晶莹的泪涌出来渐渐滑向腮边。这是丹丹第一次看见蓉姐流泪,她慌乱的直起身子抱住蓉姐的肩膀说:“姑姑,我不该这样问是不是,你为什么要哭呢?”

      蓉姐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让自己转入平静,看着丹丹慌乱的神情她才感到自己有些失态:“没什么,你没错,丹丹,没什么不能问的。”

      “姑姑,你心里很苦是吗?”丹丹轻声问。面对丹丹,蓉姐不知说什么好。她沉思片刻说道:“苦,其实在这个世界上,没几个人不苦的,只是有些人苦得有意义,而有些人苦的无价值罢了。”

      “这话怎么解释?”在蓉姐面前,丹丹总有提不完的问题。

      “道理很简单,有些人苦是为了让更多的人摆脱苦难,有些人苦纯粹是站在自己狭隘的利益上自怨自怜,这种苦是毫无价值的,而前一种则不然,也许这种苦比一般的苦艰难一百倍。但在苦的背后有光明和希望,那是一种充实的,值得人们去追随的苦,有这样的苦在心里,总觉得明天的阳光比今天的更灿烂。”蓉姐有意诱导丹丹。其实,不用蓉姐费心思,丹丹已经明白蓉姐的意思了,可她不插话,静静地听着。

      从离岛留学到归来,丹丹本身已经受到了许多进步思想的影响,但在她的心目中,想的最多的是家仇,其次才是国恨,正是为了日后报仇,林向南才费尽心机为她铺路,让她学有所成,将来好为裴家争气,至于国家的兴衰好像与她关系并不大。她原本想的是报了家仇之后就随爷爷林向南隐身孤岛,相依为命,不再涉足凡尘俗世,而蓉姐的出现已经潜移默化地改变了她,心中开始滋生出一种激情,一种救国的激情,她早就对蓉姐有所猜测,怀疑她是共产党,但一直没有证实。对于丹丹的试探,蓉姐总是不肯定也不否定。

      “蓉姐,你所经受的苦是哪一种呢?”丹丹明知故问。

      “当然是前一种。”蓉姐毫不含糊地回答。

      “噢,据说共产党奉行的就是前一种苦,这么说你一定是共产党了。”

      “鬼丫头,还想法套我的话呢,实话对你说吧,我就是共产党。”蓉姐说完静静地注视着丹丹,观察着丹丹的表情。她想知道当丹丹确定自己的身份后会怎么样。

      “终于证实了,看来我没猜错,为什么不早告诉我,我知道共产党是抗日的,如果我想加入共产党,合适吗?”丹丹急切地说。这一切太出乎蓉姐的意料,兴奋与激动交织在一起,她伸出双臂把丹丹紧紧搂在怀里,除了亲情,她的心里还融入一种其它的情愫。

       “合适,为什么不合适?只是我离开组织的时间太长,原有的联系都失去了,目前最要紧的就是跟组织接上头,可我们的组织一向是地下工作,不好联系,我正为这事着急呢!”一想起目前的状况,蓉姐便心急如焚。

      “对了,洪山山前几天救出了两个东江纵队的人,他们是共产党,咱们可以先和他们联系。”蓉姐的话提醒了丹丹。

      “真的?”蓉姐惊喜地问,“他们在哪儿?快带我去见他们。”

      “这么着急呀,那两个人可能在洪山山那里,不过,我的舞厅里也有两位东江纵队的人,他们暂时以服务生的身份为掩护。”

      “噢,是这样。”蓉姐若有所思地下床走到窗前,微弱的灯光透过玻璃窗射向窗外,应在错综的枝叶间。月亮不知躲到哪里去了,天有些阴沉。时不时有微弱的虫鸣传来,夜空里弥漫着潮湿气息,给人的心情蒙上一层莫名的愁闷。

      “从明天开始我也去你的舞厅工作。”蓉姐对丹丹说。

      “你去也要去工作?”丹丹不解地望着她。

      “对,只有这样,我才有机会接近他们,了解他们,以舞厅做掩护确实是个好办法。”蓉姐赞赏道。

      “那好吧,明天我就带你去,不过,以后我怎么称呼你呢?”丹丹问。

      “仍叫我蓉姐,我称你小姐。我的身份是你新雇的招待,千万不要暴露各自真实的身份。要保密,包括身边的任何人!你明白吗?”蓉姐的表情看上去很严肃。

      丹丹点点头,她拉住蓉姐的手说:“蓉姐,从今天起,我就是你们中的一员,有什么行动不要忘了我哦。”蓉姐紧紧地握着丹丹的手,点了点头。

      所有的忧患与惨烈都关在窗外,唯有小屋里泛着温馨的光。黑鹰仍卧居在窗外,像位守护神一样注视着黑暗中的一切。

     “快睡吧,明天的事情多着呢。”蓉姐说。

      两个人正要休息,突听“黑精灵”一声鸣叫盘旋而起。深夜里若不受什么惊扰它是不会这样的。丹丹立刻奔至窗前往下看,什么也没有发现,她借着微弱的光向“黑精灵”俯冲的方向望去,只见一个黑影正跑向墙边,丹丹顾不上多想推窗而出,那黑影意识到有人追赶,敏捷地越墙而出,丹丹急急追来,跃上墙头向下看时,四处静悄悄的一片,黑影早已不知去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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