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伊绯新作《观.禅》选篇 #虚.墟#
虚 舟 无 系
肖伊绯
虚·墟
本心若虚空,清净无一物。
——(唐)李白·《地藏菩萨赞》
故如虚心者,心斋妙道也。
——(唐)成玄英·《人间世疏》
初唐的道士成玄英常对修道之人说,“虚忘”才是心之本体,唯有“虚忘”才能使人快乐而安怡。然而,“虚忘”来临之际,那时的境况或者说对这种境况的描述本身,不也就成了难言之隐吗?所以,“虚忘”来临时的境况究竟如何,这仍旧是一个谜团——成玄英本人也语焉不详,无法清晰道出梗概。
也许,可以携着诸如“虚空”或者“虚无”类的词语,悄无声息地行至某个“虚忘”之境——最直接地濒临某处,然后于倏忽间消逝于某条绝无反复的路径之上。这样说来,孤单的旅人往往能行于“虚忘”之径上,并确在某个时刻行至“虚忘”之境。他们却不会自诩说自己是修道之人,“道”——那些穿连着长亭柳岸、近水远山的路径——每一次行走其上,都可能是旅人们的又一次目迷神伤。何必去修那些让人目迷神伤之“道”呢?谁会愿意去修这些让人形只影单、春恨秋怨的“道”呢?单单是行走其上的那份孤独与迷黯,便让人望而却步;但那些忘不了的功名家业、那些抹不去的思恋情愁,却又成了行走其上的理由,终是为了寻出路才上路,终是要活路才赶路。如此,可知,旅人们走来走去,“虚忘”之径可不是修出来的,是无可奈何地走出来的。
新罗国王子金乔觉,正是众多旅人中的一个。然而,他旅行的理由却不是那些忘不了的功名家业,更不是那些抹不去的思恋情愁。倒不如说,他正是为了这些旅人的烦恼(功名家业与思恋情愁)而来;倒不如说,他的行旅,正是要为这些旅人的烦恼修出一条能通达“虚忘”之境的道路来。
金乔觉一路游游荡荡,走走停停,将那些羁旅中的目迷神伤一一瞧在眼里,不由得感叹:
碧山终日思无尽,芳草何年恨即休?
睫在眼前常不见,道非身外更何求?
那些纠缠不休的欲望与愿望,竟让人如此的难以忘怀,以至于披星戴月的旅人们常常喝得烂醉,都懒得去看碧山芳草,惟恐惹来一缕闲愁。
然而,没了碧山芳草,旅人们却也总是触目伤情,什么物件也逃不了愁怨的寄予与关照。有人奔走探寻,却只是为寻个“少年心”,找不着时感伤地吟出:“旧游无处不堪寻,无寻处,唯有少年心。”有人身携针剪,单为着裁来“巫山一段云”,绣作绵衣送情郎,却又迟
迟不见那揪心勾魄的旅人传来音讯,愁烦间拈出那朵云来,喃喃对着远方的情郎自言自语:“小池残日艳阳天,苎萝山外山。青鸟不来愁绝,忍看鸳鸯双结。”衣物上的绣饰——鸳鸯,是断然不敢再看了;换眼处,瞧见了枕障薰炉、杏花明月、绣帷画帘,却也脱不了愁怨的干系,终是懊恼无限。思恋早逝爱姬的唐人张曙,就把这愁怨写得一清二楚:“枕障薰炉隔绣帷,二年终日苦相思。杏花明月尔应知。天上人间何处去?旧欢新梦觉来时。黄昏微雨画帘垂。”恐怕是天上人间的神游,也抹不去那对亡故之人的思恋,若是有通达冥府的路径,张曙定然已经是在行旅途中了。
挂帆远行也罢,策马扬鞭也罢;客饮长亭也罢,屐痕印苔也罢,旅人们的愁怨终究是不能“虚忘”的。这些愁怨,如同可以在任何土壤中生长繁育的植株,让即使嗜酒成病的旅人也终究忘不了它的存在,即便烂醉如泥地趴在旅社的窗边,也只能无奈地哼哼:“谁道闲愁抛掷久?每到春来,惆怅还依旧。日日花前常病酒,不辞镜里朱颜瘦。河畔青芜上柳,为问新愁,何事年年有?”
《地藏十轮经》上说金乔觉“安忍不动犹如大地,静虑深密犹如地藏”。旅人们的愁怨,金乔觉静静地观察了几十年,也苦苦地思虑了几十年,那条通达“虚忘”之境的道路,也不知他修成了几多。他逝去之后的岁月里,旅人们依然愁怨无休,但他们的心中,多了一份怀念,因金乔觉。他们雕造出塑像,以示尊崇追怀——这却并非仅仅是对那条“虚忘”之径的尊崇,因为旅人们在塑像的左手造出了一颗如意宝珠,象征着能使众生之愿满足。看来,只有在那些纠缠不休的欲望与愿望或多或少的得到满足之后,“虚忘”才不再是无可奈何的走来走去。
江边的石壁上,有一尊左右手均拿着如意宝珠的塑像,正与我面面相觑。在一旁静观良久,却忘了许下某个切实可盼的愿望,就好似忘了自己也不过是个旅人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