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兹拉·庞德《诗章之二》
图: Historia Hoy
最初以“第八诗章”(Eighth Canto) 为题发表于《日晷》(Dial) 杂志1922年5月号，后在《十六诗章草稿》(A Draft of XVI Cantos, 1925年) 中被前置。
埃兹拉·庞德 (Ezra Pound, 1885-1972)
诗章之二 (Canto II)
见鬼去罢，罗伯特·布朗宁[1]，
只可能有一个“索尔代洛[2]。”
可是索尔代洛，我的索尔代洛呢？
lo sordels si fodi mantovana.[3]
庄周[4]在海中翻搅。
海豹在断崖冲积的浪花白圈中游戏，
溜滑之头，利尔[5]的女儿。
毕加索的眼睛
在黑色毛皮兜帽下，轻柔的海洋之女；
而波浪在沙滩槽沟里奔行：
“厄莉阿诺[6]，ἑλέναυς[7]与ἑλέπτολις[8]！”
而可怜的老荷马瞎眼，瞎眼，像只蝙蝠，
耳朵，耳朵留给海涛，老人嗓音的低诉：
“让她回到那些舰船上去，
回到希腊人的脸孔之间，以免邪恶降临我们自身，
邪恶与更甚的邪恶，还有一个诅咒我们孩子的诅咒，
身动，的确她身动如一个女神。
有一个神的容颜
和舍埃尼的女儿[9]的嗓音，
而厄运与她举步同行，
让她回到那些舰船上去吧，
回到希腊人的嗓音之间。”
而靠近岸滨，提洛[10]，
海神扭曲的手臂，
水的轻柔肌腱，擒住她，横抱，
而波浪的蓝灰色玻璃将他们遮蔽，
水的眩光蔚蓝，寒冷翻涌，严密封盖。
安静的日褐色沙子绵延，
海鸥大展它们的翼翅，
在舒张的羽毛间啜饮；
鹬鸟前来沐浴，
朝外折起它们的翼关节。
将湿润的翅膀铺向太阳的薄纱。
而靠近希俄斯[11]，
在纳克索斯[12]航道左边
舟形岩石大而无当，
海藻紧附其边缘，
有一道酒红的耀射在浅水域中，
太阳炫影中锡光一闪。
船在希俄斯靠岸，
人们想要泉水，
而在岩池边一个小男孩浑身葡萄香，
“去纳克索斯？好，我们会带你去纳克索斯，
来吧小家伙。”“不是那方向吧！”
“没错，那方向是纳克索斯。”
我又说，“这是一条直行船。”
而一个从意大利跑出来的前科犯
猛击我倒向前桅支索，
（他因在托斯卡纳[13]过失杀人而被通缉）
而整整二十个人都与我对立，
为一点贩奴钱而发狂。
而他们将她驶出了希俄斯
偏离了她的航线……
而那男孩醒过来，再一次，在喧嚣中，
到船头之上瞭望，
向东面，向纳克索斯的航道。
神技随之而来，神技：
船在海的旋涡中动弹不得，
常春藤爬上船桨，潘提乌斯[14]王，
葡萄无籽而只有海的泡沫，
常春藤在泄水孔中。
是的，我，阿刻俄忒斯[15]，站在那里，
而那神祇站在我身边，
水在龙骨下疾涌，
破海之浪从船尾向前，
尾流从船头释放，
而原是舷缘的所在，此刻皆是藤脉，
而卷须占据了绳索曾在的地方，
葡萄叶在桨架之上，
重藤压着桨轴，
并且，出于无物中，一道呼吸，
灼热的吐息在我脚踝上，
众兽如杯中的影子，
一条毛尾在无物之上。
猞猁呜鸣，和野兽的石南气味，
曾经是焦油味的地方，
众兽的鼻息与掌垫之足，
眼光闪烁出于黑色的空气。
天际阴沉，干燥，没有风暴，
众兽的鼻息与掌垫之足，
兽毛拂过我膝盖的皮肤，
空气之鞘沙沙作响，
干枯之形在以太之中。
而船如船坞中的一架龙骨，
悬挂如一头牛在铁匠的吊索上。
胁骨牢牢卡在道中，
葡萄串漫过钉架，
虚无的空气长出毛皮。
无生命的空气筋强骨腱，
黑豹的猫科悠闲，
豹子在泄水孔边嗅吸着葡萄的嫩枝，
前舱边盘踞的黑豹，
和我们周围大海的蔚蓝深处，
绿而泛红在阴影之中，
而吕埃俄斯[16]：“现在起，阿刻俄忒斯，我的祭坛。
不惧任何束缚，
不惧林中的虎豹，
与我的猞猁安然同在，
拿葡萄喂我的豹子，
乳香[17]便是我的焚香，
藤蔓在我的敬意中生长。”
回浪此刻顺流在舵链之上，
一只鼠海豚黑色的口鼻[18]
在利卡布斯[19]原先的所在，
鱼鳞长在桨手身上。
而我敬拜。
我已见我所见。
他们把男孩带来时我就说：
“他身上有一个神，
虽然我不知是哪一个神。”
他们却将我一脚踢向前桅支索。
我已见我所见。
梅东[20]的脸像一条海鲂的脸，
两臂缩成鱼鳍。而你，潘提乌斯，
还得倾听提瑞西亚斯[21]，与卡德摩斯[22]，
否则你的运气会弃你而去。
鱼鳞盖没胯间的肌肉，
猞猁呜鸣于海中……
而在将来某一年，
失色于酒红海藻间，
若你愿倾身探过岩石，
波痕下的珊瑚脸相，
水流移转下的蔷薇失色，
伊留忒里亚[23]，海滨美丽的达芙涅[24]，
那泳者的手臂化作树枝，
她会诉说在何年，
逃离哪一群特里同[25]，
平滑的额眉，呈现，半隐半现，
如今是象牙的沉静。
而庄周在海中翻搅，庄周同样，
以修长的月为一支搅棒……
水的轻柔回转，
波塞冬的筋腱，
黑的蔚蓝与晶莹，
玻璃的浪涛涌向提洛，
严密封盖，无定，
波浪之索明亮的翻滚，
随后是寂然的水，
寂然于暗黄的沙洲，
海禽伸展翼翅的关节，
击水于岩穴与沙穴
在半边沙丘的波澜之中。
浪涛的玻璃闪烁在潮缝中映着阳光，
赫斯珀勒斯[26]的苍白。
灰色的波峰，
波浪，葡萄果肉的颜色，
橄榄灰在近处，
远处，岩石滑坡的烟灰色，
鱼鹰绯红如鲑的翼翅
将灰影投在水中，
塔楼如一只独眼的大鹅
伸颈探出橄榄树丛，
而我们已听见农牧神[27]斥骂普洛透斯[28]
在橄榄树下的干草味中，
而青蛙对着农牧神鸣唱
在暗光里。
而……
[1] Robert Browning（1812-1889），英国诗人，剧作家。
[2] Sordello，13世纪意大利行吟诗人。庞德称布朗宁《索尔代洛》（1840年）为“乔叟以来最好的英语长诗”。
[3] 普罗旺斯语：“索尔代洛来自曼图亚。”出自一部索尔代洛传记手稿。曼图亚（Mantova）为意大利北部城市。
[4] So-shu，参见庞德“So-shu dreamed, / And having dreamed that he was a bird, a bee, and a butterfly, / He was uncertain why he should try to feel like anything else, // Hence his contentment.（庄周做梦，/而既已梦见自己是一只鸟，一只蜜蜂，一只蝴蝶，/他不确定自己又何必要感觉像别的什么东西。//于是他心满意足。）”《古代智慧，盖宇宙之道》（Ancient Wisdom, Rather Cosmic，1915年），及庞德所据的美国东方学家芬诺洛萨（ErnestFrancisco Fenollosa，1853-1908）笔记中对李白“庄周梦蝴蝶”的对照音译“So shu mu ko cho”。亦有论者认为So-shu为“司马相如”的日语译音（Shiba Shojo）的衰变，依据为庞德在《断言》（Affirmations，1916年1月28日）中引用芬诺洛萨笔记中对李白“杨马激颓波，开流荡无垠”的译释“Yoyu and Shojo stirred up decayed (enervated) waves. Open current flows about in bubbles, does not move in wave lengths（杨雄和相如激起衰颓的波浪。开流于泡沫之中，不以波浪之宽运行）”。
[5] Lir，凯尔特神话中的海神。
[6] Eleanor，或指希腊神话中被特洛伊王子帕里斯（Paris）引诱导致特洛伊战争的海伦（Helen）；或阿基坦的厄莉阿诺（Eleanor of Aquitaine，1122–1204），先后为法国路易七世（Louis VII，1121-1180）与英格兰亨利二世（Henry II，1133-1189）的王后。
[7] 希腊语（与厄莉阿诺读音相似）：“毁灭舰船的”。
[8] 希腊语（与厄莉阿诺读音相似）：“毁灭城市的”。
[9] Schoeney’s daughters，英国翻译家戈尔丁（Arthur Golding，约1536-1606）所译古罗马诗人奥维德（Ovid，公元前43-公元17/18）《变形记》（Metamorphoses）中女猎手亚塔兰忒（Atalanta）为“舍埃尼斯（Schoenyes）的女儿之一”。
[10] Tyro，希腊神话中的塞萨利（Thessaly）公主，被伪装成河神厄尼普斯（Enipeus）的海神波塞冬（Poseidon）诱奸。
[11] Scios，希腊岛屿，传说为荷马的诞生地。
[12] Naxos，希腊岛屿，酒神崇拜的发源地之一。
[13] Tuscany，意大利西北部地区。
[14] Pentheus，希腊神话中的忒拜（Thebes）国王，因绑架酒神狄俄尼索斯（Dionysus）而被酒神的女祭司们撕碎。
[15] Acœtes，奥维德《变形记》中的渔民与领航者。
[16] Lyæus，酒神狄俄尼索斯的别名，意为“解忧者”。
[17] Olibanum，有香味的树脂, 可作燃香。
[18] 奥维德《变形记》中狄俄尼索斯将船员变为海豚。
[19] Lycabs，奥维德《变形记》中尤利西斯（即俄底修斯）的船员。
[20] Medon，奥维德《变形记》中尤利西斯的船员。
[21] Tiresias，忒拜的盲眼先知，曾预言酒神狄俄尼索斯到来与潘提乌斯被肢解。
[22] Cadmus，忒拜的建立者，潘提乌斯的外祖父。
[23] Ileuthyeria，源自Eleutheria，意为自由。
[24] Dafne，希腊神话中化为月桂树的仙女。
[25] Triton，希腊神话中海神波塞冬（Poseidon）之子，半人半鱼。
[26] Hesperus，希腊神话中的黄昏星，即金星，维纳斯（Venus，罗马神话中的爱神）之星。
[27] Fauns，罗马神话中的贪淫牧神，人形而羊角，羊耳，羊腿与羊尾。
[28] Proteus，希腊神话中的早期海神，其形体变化莫测，可预言未来。
陈东飚 / 翻译及其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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