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岭风情录|长河流月:檐下

檐下

长河流月

九岁那年上秋时,父亲终于来平安堡接我,因为盖房子,他和母亲将我放到大姨家大约已有半年了。在八面城火车站下车时,太阳离落山还远,我们没出站口,而是沿着铁道旁的小路赶往前贺的方向。
我就像一只小麻雀,一会跑到父亲前面,一会儿又撒到他身后,他笑着对我说,要是累了就歇会儿,我忙回,不累,一点也不累。阳光在柳林里洒落碎金, 水粉的格桑花不时拂到脸上。
七八里的路程,到前贺时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在一片墨绿的土豆地旁,三间砖平房显得有些孤单,檐下,母亲正笑盈盈地朝这边张望。
我家从曲家店招苏台河边的两家子搬来八面,是因为上面落实知青政策,下乡多年的父亲工作有了着落。选择在前贺落户,是因为这个靠近镇郊的村子,父亲小时候有几年曾在这里生活过。
那时,全屯只有吴队长和我管他叫七爷的退休老校长等少数人家住的是砖瓦房,其他大都是土坯房和草房,所以,我家能盖上砖平房就很不错了,尤其那一排出檐的松木椽子,椽头都刷着深绿色油漆,更显得醒目。
第二年春天,一对巧燕飞来,在我家窗前的檐下筑巢,这对燕子不同于家燕,身形稍大些,而且只在檐下筑巢,巢也精致,像一个不大不小的葫芦。这让住在我家前院的三姑羡慕得不得了,三姑是七爷的女儿,她刚刚完婚。
小颖是三姑的弟弟,是七爷最小的儿子,和我同岁。这个屯里,我最早认识的就是他了,他上学比我早,有很长一段时间,他都在研究,我跳一级,他降一级,那么我们就能在一个班上学了。我不禁将《大闹天宫》《十五贯》等小人书借给他看,还将在小南河捞到的一条鲶鱼送给他。在我家檐下,我们和小宝、老铁等几个孩子煽啪叽,有时也学着电视剧《霍元甲》中的镜头,呼呼哈哈地“习武”,同小颖一同来的大白狗就躺旁边睡大觉。
这几个孩子里,小宝岁数最小,他的父亲我叫二大爷,二大爷赤红面庞,身材高大,与我父亲关系最为要好,用他的话说,是光屁股娃娃。一个冬夜,睡梦中我听到二大爷在檐下招呼,“大老郭、大老郭”。原来,他在生产队刚领完工资,就来找父亲,要一起去长春买皮鞋。那时,父亲在镇上的鞋帽厂上班,发现有人倒腾皮鞋,好像挺挣钱。他想尝试,但自己没钱,就找二大爷合伙。这俩不认几个字的大老粗,还真从长春背回了十几双鞋,在镇上很快卖出,发了一笔小财。但接着再去,就发现不行了,各大商场里,一窝疯似的都是倒腾皮鞋的人。
二大爷有个弟弟,因排行老三,人也魁梧,被称为“猛张飞”,就住在我家房后,因为学过木匠,他家的立柜、炕琴被格等家具都是他亲手打的,烫印烙花倒也像模像样。他喜欢喝酒,捡块豆腐喝,土豆辣椒酱白菜帮子也喝,别人见面,口头语都是吃了吗?他听时,总是撇着嘴回答,吃啥,我都喝了。他总说他凭手艺,出去一天就能挣一个“老头票”(那时,指十块钱),但他却很少出去,偶尔出去两次,回来时总是鼻青脸肿。他的儿子,脑后留着一撮毛的小力是我的小跟班,一年正月,我在他家的屋檐下堵住了一只“大家贼”(麻雀),费了半天的劲,好不容易掏出来,要下梯子时,就看到小力的姐姐大凤正仰头瞧看,檐下的灯笼,映红了她的脸庞,不由心动,就将那个大家贼交到了小力手中,做了顺水人情。
要说知书达理,要数住在前院的三姑父了,他模样周正,那时只二十几岁,但大家都叫他胡先生。听人讲,三姑父的祖上是大地主,他的父亲娶亲时,披红挂彩风光得很。他的母亲,大家都叫老胡太太,头上总梳着嘎达揪,干净利落,过年时,她扎了一个走马灯,挂在三姑家檐下用于晾衣的铁丝上,那灯笼上有荷花锦鲤,有翩翩少年,我曾几次站在那檐下,看风吹灯动,心驰神往。三姑虽心灵手巧,给我织过的一件毛背心,我穿了多年,但她好掉猴(耍小性子),同三姑父吵架,总听她尖声尖气地叫骂,却听不到三姑父一声回应。无意中,三姑让打板算挂的先生给三姑父算一卦,人家说这人将来能当官,三姑不以为然,笑着说,他能当啥官,烟叉关吧。
同三姑比,父亲脾气更大,他自幼就生活在农村,扶犁种地,铲地苗肥、赶车送粮、垒土打墙都是他的拿手好戏,但这十八般武艺,在鞋帽厂毫无用处,常常苦恼的他,打我是家常小菜。没看家要打,去河里捞鱼要打,到水库洗澡要打,与别人打仗更要打。一个夏天,母亲去砖厂做护架,妹妹上学去了。不知啥原因,他将我打得昏天暗地,幸好胡先生听到动静,赶忙跑来,一边喊着别打了,一边从檐下窗口跳进屋(夏天,窗户扇取了下来),将我解救。
后来,我和妹妹因考学先后离开了前贺,毕业后就在镇上参加了工作,父母仍住在前贺,不肯离开。人如流沙,难说去向,二大爷,三大爷都已不在了,我的那些玩伴也很少能看到。胡先生一家去了县城,真应了那算卦先生之言,他仕途走得很顺,后来成为县里一个部门的领导。屯里早已瓦房林立,家家都砌了院墙,我家那三间砖瓦房,夹杂其中,已如同老古董,掩不住岁月的残痕,只有那檐下燕子,年年飞来,想来也不是旧时相识。

关  于  作  者

About the Author

长河流月,本名郭卫东,铁岭市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辽宁作家网》《辽宁职工报》《铁岭日报》《柳州日报》。2015年小小说《莲儿》获得铁岭“荷出此言”征文大赛一等奖。

(0)

相关推荐

  • 为爷爷写传记

    "论学习,我谁也不服" 孙榕 要问爷爷家最吸引我的地方,莫过于那"顶天立地"的大书架了,从地板直到天花板,整整一面墙.走近一看,书架上的书五花八门儿,有«兽医学 ...

  • 往 来

    五月,阴雨. 前天,早晨起来,精神就不好.晚上做梦,梦境很难过,虽然具体内容不清,但早上情绪极低.晚上,给女儿电话,问她忙不:她说,忙得很.我看她无别事,挂了.心里一直不踏实. 昨天早上,上班路上,接 ...

  • 那些年,高高在上的城里亲戚

    文:刘旭 图:来自网络 小时候,村里人谁家若有个城里的亲戚,常常成为炫耀的一个内容.我的父母也是一样,喜欢把那个有本事的城里的好亲戚挂在嘴边. 父母口中所谓的好亲戚,就是父亲的姐姐,我叫姑姑,她嫁到了 ...

  • 从一条叫“家乡”的河趟过

    我好几年没有回家了.每次回去,村子里人越来越少,狗越来越多,不仅儿童相见不相识,大人见了面也半天才恍然大悟.住过的祖屋早已是一片瓦砾,像一艘破船半沉在水里.鸡在草高没膝的废墟里觅食,我像鲁迅一样,能听 ...

  • 三老姑

    <东营微文化>为东营市作协重点扶持文学公众号.平台宗旨:体现人性本真,歌颂人间温暖,传播正能量 三老姑 文丨 闫金明     摄影丨旅途 周六回家,父亲和我说,你三老姑去世,昨天出殡了.我 ...

  • 于梓涵:我终于赢了家中的“大师”

    郁达夫少年文学院会员优秀作品选刊 我终于赢了家中的"大师" 富春三小    六(3)班    于梓涵 我的想起都是我家中的"大师"教的,我家的象棋"大 ...

  • 铁岭风情录|长河流月:垄上行

    垄上行 长河流月 暮秋的一个下午,他在那个小站下了火车.四下环顾,站台上接站的人群中,未见她的身影.而隔着两趟铁轨,北边那条通往村庄的小路上,一个穿着浅绿色毛衣的女孩,正自赶来. 四目相视,她素颜洁净 ...

  • 铁岭风情录|长河流月:戏事

    戏事 长河流月 前些年,在镇政府的大会议室,有一台文艺汇演.突然,听报幕人说出了母亲的大名,我不禁,暗自"妈呀"一声.这个老太太,竟瞒着我,以老年大学学员的身份来参加演出. 只见她 ...

  • 铁岭风情录|长河流月:涛兄当年

    涛兄当年 长河流月 在前贺父母家,曾有他的几张照片,是他刚到桂林上大学时照的,有在冶金地质学院门口的,也有在漓江竹筏子上的,那时,他才十八岁,眉清目秀里,自是透着无限风华.同他身边的美景一样,郁郁生机 ...

  • 铁岭风情录|长河流月:小南河琐忆

    小南河琐忆 长河流月 春日,当桃花.杏花开满前贺的时候,小南河就漾起了波光.波光里,翠鸟飞过柳梢,牛马和羊群在草甸子上啃草,而远处砖厂那边,有人影忙碌,是准备点火烧窑了. 那时,我们家刚从招苏台搬来, ...

  • 铁岭风情录|长河流月:​猫影

    猫影 长河流月 我属鼠,大概与猫犯相,对猫一直谈不上喜欢.感觉猫性情善变,吃东西也挑剔.更有传言,说它是奸臣,意思是嫌贫爱富.但说起猫,我还是在自己四十余载的人生岁月里,寻到了它的一些踪影. 最初与猫 ...

  • 铁岭风情录|长河流月:间隙

    间隙 长河流月 老老实实地说,在我成家另过之前,我和父亲之间,是有着间隙的.在那么长的岁月里,那间隙就如同沟壑,将两颗心分开,却又都在孤独地守望. 这事情,最早要追溯到招苏台.那时我应有七八岁了.夏日 ...

  • 铁岭风情录|长河流月:窗外有长安

    窗外有长安 长河流月 那是一个风雪交加的傍晚,我因事从铁岭返回到昌图,原本打算,坐半夜的火车回韩州.可是下车后,却发现朔风横吹,雪大如斗,举步维艰.站在火车站的候车室里,透过通透的玻璃窗,我看到整个县 ...

  • 铁岭风情录|长河流月:天放的春天

    天放的春天 长河流月 拾阶而上,脚下,还有几丝残雪.城下的那片钻天杨,已高过了城墙,伸手,就可触及.这是年后的一个周日,我忽然想去韩州古城遗址,那地方,离我家也就二三里,它的对面,就是青云石佛寺,平日 ...

  • 铁岭风情录|长河流月:耳畔又闻蝈蝈声

    耳畔又闻蝈蝈声 长河流月 上班途中,忽然听到蝈蝈的叫声,我寻声望去,发现在韩州蔬菜市场入口旁一家眼镜店的门口,一高一低挂着两个小笼,那清脆的鸣响就来自那里.近瞧,笼中各有一只蝈蝈,一只通体草绿,明显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