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读这篇 | 茹石:水边葫芦丝
水边葫芦丝
作者:茹石
人没走出树丛,影子已在涉水探寻。葫芦丝宛若清纯的泉水,风在泉水里浸过。明净的秋风牵着湖面泛起的微寒穿行树木间。斑斓的叶子,一片一片,一片一片,蝶梦幻影……从枝头款款飘零。朗朗空间,有着一种看不透的迷离牵粘眼眸。有形的音符,无声的乐谱,心中的嘈杂随叶片静静落地。
原以为这清丽悠扬的乐曲声,是从那家小摊点、游乐场或者游船码头的音箱里流出来的,所以并不特别在意。迎着春天和爱情的旋律,我想着一个多月前看过的那池清荷,定然是以一派不堪入目的残败等候我的到来。尽管脑海里存储的秋荷影像一再闪现,我还是想去看看。让实景由眼目沉到心底,穿越“留得残荷听雨声”的缠绵和清冷,感受“独步寒塘觅花魂”的执着与聊落,不失为一种自我陶醉。
零星的落叶坐在湖岸边的石板路上倾听。彩云之南,泉声渐远,蝴蝶悄然栖息。继之而起溶溶月色,斑斑竹影,恍忽、悠然。如梦如幻的乐曲相伴着,走过一段鸭形小船空自漂荡的湖岸,经过两只倒扣在一起锈蚀光阴的船壳,转过一棵依就顾影自怜的垂柳,闪入眼帘的一幕让我小有惊讶,心为之微作颤动。
我看到了葫芦丝的吹奏者!
在丝质的阳光下,吹奏者端举葫芦丝、面朝清波、孑立水滨的侧影,呈现眼前。浅香槟色的风衣以及从肩头到下摆骨感而流畅的线条,无言地渲染着晚秋的格调。尽管相距有十几米远,直觉得竹簧上方的手指随心弦一起款款而动。伴着音乐的旋律,阳光在葫芦的凸点上熠熠闪映,一角蓝丝巾在胸前隐隐飘逸。
呆立。在游历过的城市园林里,我见到过拉二胡的、吹笛子的、弹吉他的、拉手风琴的,多数是搭伙或者携着伴的。最常遇见的是歌者,三五老者闲聚娱乐,吸引越来越多的围观者加入,阵容越来越大,音域越来越广,仿佛连周边的一草一木都加入了合唱。我定义他们为“大地歌者”。从情不自禁的唱歌声中,我深深地体会到属于草根的这份自在和幸福。我看到过孤独的歌者,那是30年前,大清早隐身在这处公园的树林里“吊嗓子”的。那时我刚到这座城市读书,城市的新鲜感着实令我兴奋。那段日子每天早晨我从公园的南门跑进,从西门跑出。至于吹奏葫芦丝的――像这样独立秋湖,把湖水和湖心岛、岛上的木石亭阁以及稍远处的假山,更远处的楼窗当作听众的吹奏者,我头一次看到。
揣着三分好奇七分敬畏,顺着石板的对角,放轻脚步绕过吹奏者的身后,在两棵枫树之间的条椅上坐下,随手捏起一片红叶在手指间打着转儿,抬眼打量这位有些另类的女子。吹奏者脑后绾一发髻,一支玫瑰红的水晶簪子像蝴蝶落在发髻之上。从笼着暗影的半侧脸颊上,看不出吹奏者的年龄是否与她的身材相称。看不出眼前的女人是练习者、自娱者、娱他者,还是悒郁癫狂者。但有一点可以肯定:那些充满忧怨的时光沉积已从丝竹上抖落,葫芦丝明亮的音色与“天涯伦落”相隔千年万里。
吹奏者的肩臂随音乐一同落下。在她向后转身的那一刹那,我把脸偏向西边。太阳即将滑下不远处的楼顶,光色迷离,却又不容注目;形影单薄的像儿时冬天的回忆。儿时记忆里,有一支春天的树笛,有一叶能发音的马莲,珍爱过一把绿色孔芯的口琴,弄丢过一只吹不响的竹笛。有过跟着广播匣子偷偷学唱“打虎上山”、“提篮小梅拾煤碴”的记忆;有过步行七八里山路看戏,归途中听到狗叫望见灯影抬不动脚的经历;有过雪夜守在鼓匠棚前,裹紧棉袄,双手插在袖管里,瞅着盲者腮帮子不停鼓凸痴痴发愣的印记。虽然,惯听山雀快乐的飞歌,腻听秋虫忘情的弹奏,怕听大雁反复的咏叹;可是,所有我的那些“乐器”,包括那把一位远方亲戚送给我的地道的口琴,在我的唇边都吹不成个调调。参加工作后,即便有过很多机会,我没有触碰过任何一件可以郑重叫做乐器的丝弦或者键盘。乐器原始的神秘感完整地保存在我心房里,让我敬而远之。可是,我不能否认,第一次看到边走边吹兜售葫芦的街头艺人,那磁性的音色,让我产生了小小的冲动,讨过价钱,有过踟蹰,终了还是摇摇头作罢!每一件乐器,都应该有它合意的归属,找到它的知音,让它表达最为动听的心声。一把葫芦丝对于我而言,将是一腔永远都说不出的委屈。
说不清因为什么,我害怕看到吹奏者的脸,害怕一张陌生的面孔割破我想象的意境。这样,还可以由我任我遐想。想她是一个久失音讯的故友;想她是远方一位未曾谋面的知交,想她是那个不止一次闯入梦境的幻影;想她是穿越唐诗宋词,一袭素衣、袅袅婷婷,犹抱琵琶半遮面的歌女……以至于,想她是我的化身,是另一个我,是我灵魂中痴狂。
从眼角的余光里,我看到吹奏者弯腰从身后敞着口子的行李包里换了一支葫芦丝,然后又在右侧立着的黑匣子边停顿了片刻。那个黑匣子是一个多功能的音响,伴奏的琴音和扩充了能量的葫芦丝独奏从低处流出,如同光和影一样在广大的空间里契合的那么和谐。我听出来,从她胸臆中奏响的是《梁祝》。我从条椅上站起来,虽然不是《二泉映月》,但《梁祝》在我心里同样是一支“只能站着听”的乐曲!
此时此地,晚秋时季,寥落霜天,向晚时分,光和影静;有山,有水,有树,有亭。吹奏这首曲子,感觉似有某种天作之合。音乐由水边舒缓而起,湖水明净、深邃。一只游向码头的“大鸭子”从湖心岛北面旋了回来,拔开水中云天,慢悠悠地停驻在吹奏者面前。船上是一对年轻男女,一前一后,脸对脸坐着,红衣女子从开放的“鸭腔”探脸外瞅,不时回头与向外张望的男子窃窃私语。继而女子收回身子,两张脸孔贴近,两人像是沉静在葫芦丝渲染的氛围中。湖面空静,小船随着音乐的节奏向后漂移,渐向钓竿指向的水域靠近。旋律上扬的那一瞬间,独钓者猛然挑杆。猛然间,湖水变得那么明澈,那么深沉,斜辉悠悠,波纹脉脉,有一种看不透的美向外溢散。由“秋水”联想到“一双眼睛”的男人,一定真爱过。
我爱听《梁祝》,尤其爱听葫芦丝描述的《梁祝》。相比小提琴的柔丽华美,葫芦丝的甘纯圆润更适宜表达东方爱情,更适宜演奏这首华夏民族的经典乐曲。我是个地道的音盲,但又是一个十足的音痴。不通乐理,缺少音乐天赋,分不清节拍,跟不上节奏,唱歌跑调,跳舞踩脚,于歌于舞——既艳羡又犯憷。动听的音乐每每让我着迷,也许――我从未曾真正领悟过哪一首乐曲的内涵,可这并不能消减我对音乐的迷恋。每个人心中都有一个哈姆雷特,每个人的心目中都有一曲属于自己的《梁祝》。凡抽象的,最好以抽象方式解构。此时此刻的内心世界,没有什么能比音乐的诠释更为妥帖。葫芦丝拨动你的心弦,牵引你的思绪,沿着斑斓的琴丝、曼妙的旋律,走进她诗意的境界,如同警幻仙子引着贾宝玉走进太虚幻境。在音乐的蓝天白云,任由你舒展羽翼,放飞想象的翅膀……
小船西去,歪扣牛仔帽的垂钓者起身收拾渔具。葫芦丝的吹奏者全然沉浸在音乐的世界里,如同她面对着的湖心岛沉浸在秋水的沉思里。湖水知音,波平如镜。椭圆形的小岛,岛上的竖石、垂柳、火炬树,以至花穗灰白的芦苇全都像是附着了灵魂,望中是那么的安静。安静的只有葫芦丝透明的音色,只有空气以及或明或暗的光影,只有循着旋律张扬的思绪。音乐隐去了岁月流逝的形迹,四角翘楚的粟色琉璃瓦凉亭口,恍忽有对蹁跹的彩蝶,恍忽有客举目望着空明的桥洞出神――
西沉的太阳仿佛也为葫芦丝陶醉了。虽然被楼体遮挡着不见踪影——夕阳将迷醉的光芒装满了东边高楼的半截楼窗,无声的喝彩抛洒在湖桥下,映红了一带湖面,宛然一片火树倒影秋水中,好一脉春情涌动的宁静之美!艳艳波光仿佛葫芦丝的余韵在水上弥漫荡漾,若有喁喁心语,若有嘤嘤低泣,若有嘁嘁梦呓。看了看手中的枫叶,回头瞅了眼仍在湖边垂手伫立的人影,迈步朝着流光溢彩的方向走去。
荷塘在湖桥那边。
茹石,本名张占福,兴和县木栋镇人。系中国散文学会会员、内蒙古作家协会会员,荣获“辉煌三十年全国首届农民工诗歌大奖赛”优秀奖、2010年度草原文学奖等;2012年由大众文艺出版社编辑出版首部散文集《漫想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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