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读 | 王元萍:父亲的影子
王元萍
常常觉得,父亲只留在我的记忆中而不曾存在我的生命中。
说不上对父亲的爱,也说不上对父亲的恨,恍惚中只有些影子存在着。
因为父亲和母亲各自独立的性格,家庭战争的阴影永远留在我童年的记忆里。它曾经不止一次地让我惊恐,让我颤抖,让我咬破嘴唇无望地向上帝祈求过,让我一次次瑟索着扑进奶奶的怀里哀求着:“奶奶,我好怕呀!”这种感觉一直延续到我做了妈妈。多年以后,当我偶然听到从对面单元楼上传来的打闹声中夹杂着的时断时续的哭泣声时,我的心还是止不住颤粟起来。我那时很小心地问起我五岁的儿子“害怕吗?”我担心他的心会受到惊吓。当儿子莫名的问我害怕什么时,我方才释然:儿子的心是纯净的,晴朗的,而我的童心是被浸染过的,带有浓重的潮湿的阴影,它已经不可抗拒地占据了我的生命。
记忆中父亲不大会笑,父亲偶尔的笑只写在脸上,不写在心里,这是我的发现。每当我的目光触及到父亲脸上的笑意时,心里有点儿难过。我宁愿看到父亲沉默中的脸,平静、自然,隐隐中流露出一点温情与爱意。
上个世纪七十年代,父亲在我故乡的那个小山村担任一所不到两百名学生的中小学校校长,他总是那样忙碌,很少回家来,这也很符合我们姐弟几个的意愿。记得那时父亲拥有一架小洋琴和一把二胡,但我很少听他弹过或拉过,后来洋琴在搬到县城外的乡下时遗失了,再后来,二胡也不知跑到哪儿去了。差不多我们大家都忘了父亲有过这两样东西的时候,有一次,他突然在我们面前拉起了二胡。
记得那是一个周末,我们姐弟四家十二个人回家度周末,吃过晚饭,大家都在逗着孩子们玩闹,父亲往往不能和这种玩玩闹闹的情景融为一体,他总是闷头闷脑地围着他的豆腐灶转来转去,偶尔进屋点一支烟,没头没脑地接一句我们的闲聊。那时我们谁也没想到他会拿出一把二胡拉起《洪湖水浪打浪》来,拉完后还同他的外孙——我的儿子合奏了一曲《我的祖国》。那时儿子学小提琴刚上路不久。父亲自言自语地说,这是他在街上卖豆腐时买的一把二胡,才十块钱。那个时候我的家巳再度搬迁,由县城外的乡下搬到了城内,父亲也早巳告别了20年的民办教师生涯做了十三年的豆腐匠。在这十三年中,我们姐弟四人相继毕业,除我之外基本上是简单就业,成家,开始了各自养家糊口的小日子。当一个个小生命活蹦乱跳地跑到父亲跟前时,他竟饶有兴味地拉起了三十多年前的《洪湖水浪打浪》,这让我迷惑又不安地感动了好一阵子。
父亲的两个影子今生抹也抹不去。第一个是我上初中那阵儿,离家20多里住校,每周回家带点咸菜和米之类的东西。父亲差不多每个星期三的晚上都要给我送一次菜食之类的生活用品。那时经过伯父伯母的一番操持,父亲在搬迁后的县城郊区继续做民办教师,至于校长自然没父亲的份。记忆最深的是一个深冬的夜里,父亲送了一灌头瓶咸菜和一双母亲为我刚做好的布棉鞋,在那些寒冷的日子里我的双脚早巳冻得红肿。我当时正在上晚自习,下自习时班主任老师说我爸来了,把送来的东西放在门卫处就走了。我当时不知为什么突然很想看看我的爸爸,因为从我记事起就从来没有过想看看他的愿望,尽管他时常不在我身边。他的出现常常让我产生极度的排斥和畏惧,记忆中的家总是在父亲归来的日子里呈现出一片死寂,只有当父亲再次离开时才恢复起欢笑和生机。正当我第一次强烈地想去看看夜行二十多里路的父亲时,老师告诉我他已经走了。我站在四楼的教室门前,望着黑漆漆的夜色中那条看不见的土马路,感觉到父亲蹬车远去的影子。其实我什么也不能看到,只觉得一个黑色的影子在深冬的夜里渐去渐远,从此这个黑暗中的影子再也不能从我的记忆中抹去,它时常会出现在我阅读某个描写父亲之类的文学作品里,或是听一首关于父亲的歌曲里。
父亲第二个让我难忘的影子是我读师范的时候,也是一个冬夜,是周末,我已经入睡了好久好久,不知什么时候,我被一阵熟悉的吵闹声惊醒了。我那时尽管第一个感觉仍然是心惊肉跳,却立刻被另外一种从来不曾有过的感觉占据,那是一种恼怒,一种耻辱,一种无法说清楚的怪异心理,它让我无法去克制自己。我从床上跳了起来,跑到父亲和母亲的中间,对着我不能用言语去描述的父亲歇斯底里吼叫了起来。我不知道那个空荡荡的深冬的夜里留下了我怎样凄厉的一声吼叫……那一夜我再也无法入眠,熬到天朦朦亮时,我悄悄地返回了学校,郁郁寡欢地度过了一周。
周末到了,我独自一人在教室门前的走廊上寻思着该不该回家,如果不回家我该去哪里呢?突然一个影子在校园里出现了,那样的惴惴不安,那样的不知所措,那样的单薄无助,那分明是我的父亲啊!面对他突然的出现,我感到一股更强烈的酸楚与悲凉。我不知该不该下楼去迎接他,我心头的哀怨积压得好沉好重,我快支撑不住了,但我坚决拒绝回家。我不想去看那个找寻我的影子,呆呆地立在三楼的栏杆旁,等待着父亲的到来,等待着一句极不和谐的呼唤,一份让我心痛的爱的降临。我不喜欢这种爱,它撕裂着我的心,扭曲了我最初的对于爱的渴求。我在下意识地拒绝,拒绝,却又不得不听凭这份血肉之情的摆布……
我只觉得有一个无法抗拒的影子在慢慢走近我,越来越近,从此就这样走进了我的心,我害怕接受又不得不接受它。我的多思,我的善感,我的那散乱无章的寻寻觅觅和爱恨情愁不知是否因了这两个渐远渐近的影子。我不曾强烈地去思念起我的父亲,也不曾饱含深情地去看一眼他那逐渐老去的白发和沉默的脸,更不曾有过与他依依难舍的惜别,我甚至不曾有过不给他去个电话的愧疚和自责,渐渐地就连同我的母亲的影子也在变得越来越模糊,千里之外,我的电话仿佛一份必须要完成的任务一样,没头没脑地寒喧几句方才安心。而那种思念的情绪从来不曾占有过我的心,我也从不为此费解和怅然,我甚至不曾有过罪过的不安。
曾经,我为了慰藉父亲那颗一度孤寂苦闷的心很骄傲地花掉了我一个月的工资,我给他买了两条上档次的香烟,我知道这是他今生的最爱,而他常常是抽低价的香烟。我想象着父亲在这个生日里接到了这份特别的礼物时脸上那生硬的笑,即便这样我也愿意看到啊!然而那一晚,迎接我的是父亲劈头盖脸的怒吼,先是浪费,后是糟蹋,再就是不知贵贱辛苦,一句比一句难听,甚至殃及到母亲和全家。我当时一下子懵了,竟在一场由我导引的家庭暴乱中晕迷得不省人事。那一年我刚参加工作,父亲四十二岁,辞掉民办教师操持豆腐匠的职业不到一年。后来随着儿子的长大,我试图用预备好的心里话去劝慰父亲,但我们的谈话总会陷入尴尬的局面,甚至发生情绪的冲动。在父亲面前我感到束手无策,力不从心,除了借个恰当的理由塞给他一点钱外,我几乎找不到慰藉他的更合适的方式。
我只有任岁月之水流淌,任父亲的影子在我的记忆中一遍又一遍地时隐时现,渐近又渐远。
王元萍(笔名:雪之源、雪源),20世纪60年代末生于鄂西北一个小山村,山的气息孕育了山一般坚韧独立的个性。2003年南下,现居花城。长期从事教育工作,业余喜笔耕,醉心文字,曾在《湖北教育》、《青年月报》、《中国教育报》、《散文百家》及微刊《诗歌网》、《原乡书院》、《原乡诗刊》、《新锐诗会》、《杜桥文学》发表作品,著有个人文集《行者夜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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