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读这篇 | 杨建英:门人记事

门人记事

作者:杨建英

细细想来,我混迹人世这么多年真是一无所得。走了几个地方,结识几个朋友,遭遇几段感情,得罪几位上司,被人骗过几回,其余的就真的乏善可陈了。

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

可有些“过不去的事”就老是纠缠着我,时不时地闪现在脑中让我不得不停止对未来的憧憬,转回身好生地安慰它们。而且,这些个“陈芝麻烂谷子”经过岁月的浸泡,大有萌芽、吐叶、开花、结果之势。比如,我今天要说的这些个门人们。

所谓门人就是看大门的人。这与时下那些目光呆滞,表情肃穆的职业保安不同,他们大都年岁已大,对生活没有过多的要求,在一个单位里尽职尽责,象一位大家庭的老人每日操劳不止。人们可以漠视他们,但绝不能忽视他们。

老实说我与这些门人没有更多的交往,常常就是进出之间匆忙的一瞥。可不成想,这些多年积攒下来的短暂眼神,竟然也能涂抹出一片靓丽的风景,这连我都感到吃惊。

第一位门人是个老汉,那还是二十多年前,我在乡下一家奶粉厂认识的。那一年我正上高中,暑假时没事干就到乡下一位亲戚家开的冰棍儿厂打工,这个厂就在奶粉厂院内。

奶粉厂是个长方形南北向的大院子,院子南头是一排生产奶粉的厂房,院子北头是一排平房和大门(我们的冰棍儿厂就在平房内);院子中间是一大片空地,种了一些花草树木,还有就是职工菜地。这恐怕在全国的工厂中都是少见的,这片菜地分了许多块儿,职工每人一块儿爱种啥就种啥,每到夏季一院子的茄子、豆角、西红柿好不热闹。

说热闹其实很冷清,每天除了一早一晚大门敞开,各处送奶子的农用车、拖拉机忽忽拉拉地忙上那么一阵,其余时间,大门紧闭,闲人免进,加之生产奶粉都是房中作业,有时一整天整座工厂都不见几个人,不知道的还以为这是一个废弃的园区。

可是,在所能见到的不多的几个人中总有一位老汉在忙忙碌碌,这就是看门老汉。这老汉怕是有七十岁了,身体还硬朗,瘦高瘦高的,讲一口山东话。他就住在靠近大门的一间门房里,他姓什么我忘了,反正大家都叫他大爷。

这老头儿总是闲不住,早上给送奶子的车开门,之后拿把大扫帚把来往车辆带来的污泥、草棍儿打扫干净、修剪花草、给菜园浇水,若是见到谁的菜已经长熟再不摘就老了,他就摘了再给人家一袋袋装好,中午下班时说一声:“小王、小张、古丽你们的菜带上!”这些人就每人提一袋各自离去,谁也不怀疑、不挑剔,因为他们知道大爷不会搞错。

在奶粉厂上班的女职工比较多,这是一个“雌性”行业——一来要细心,二来要干净,三来嘛,有点隐寓,乳制品这东西由女性生产比较靠谱。就象生产茅台酒,有道工序必须由未婚女孩子光脚上去踩料一样,虽没什么科学道理,但几百年来都是这么个传统,其中的奥妙难以说清。

老头儿最高兴的事儿就是每天上下班之时,为这些大姑娘、小媳妇开门,听到她们一口一个大爷的喊,就象看到了自己的亲闺女,心里甜丝丝的。

他很乐意为她们做事,谁的自行车出毛病了——“放这吧,回头我给你瞧瞧!”谁的手提包拉链儿拉不开了——“大爷,你给我修修”“行,拿来我看看!”所以,看大门这行当看似枯燥乏味,可却让这老头儿干得红红火火。

我与这老头儿有过几次深谈。

他是被大儿子从山东老家接来养老的,所谓养老,其实背后还有一层意思就是送终。他很喜欢这地方,他说:“老家现在都不让土葬了,全是火化。”几年前他的老伴儿“走”的时候,他亲眼见“活生生”一具尸体推进去,转眼间人就成了一堆骨头渣子,这让他有点想不通,内心中也有点恐惧、发憷。“还是这地方好,还让土葬”他满意地说。

我对此很是吃惊,那几年学校里正闹腾“高考移民”——内陆学生跑到新疆考学,我没想到这老汉竟然是“丧葬移民”。于是感叹:人这一辈子真是累,活着的时候为活得好而折腾;死了还要为死得好而操心。

其实老汉的顾虑还不止这些,随着年龄增高他很想家。落叶总是要归根的,火化就火化吧,老伴儿和老伙伴儿们不都是走得这条路吗,这有什么可怕的!虽说这里可以土葬,但是这荒山野岭的躺在这里又有什么意思。再说,儿媳妇对他也不是很好,行了!别在这里给人家添乱了,趁着还能干得动挣俩钱儿回家养老算啦!可是……?他在这里干得挺开心,职工们尊敬他,厂长也信任他,他也觉得大家离不开他;虽说大儿媳妇对他不是很好,但总要比老家那二儿媳妇强多了,还没有出现那种当着他的面就摔碟子砸碗的.....“是进亦忧退亦忧”  老汉陷入了“范仲淹式”的苦闷之中。

后来发生了一件事使老汉的去留有了答案。

那是暑假快开学的前几天,一天下午下班时间,我看到大门口吵吵嚷嚷围着好多人。“出什么事了?”我赶紧跑过去。

但见大门紧闭,一群人将老汉团团围住,老汉背靠大门脸涨得通红,同时有两个姑娘在抹眼泪。这时就听一个女工手指老汉大声说道:“你这么做是犯法你知道不!”我忙向门里的一个人打听,这是怎么啦?那人气呼呼地说:“这老汉今天不知犯什么病了?我们下班他不让,说要检查每个人的包。你一个老头子查人家小姑娘的包干啥,多恶心!”“这老家伙我们平时对他多尊敬,谁想到他竟会是这样,年轻时指不定多不正经呢?”另外一人愤愤地说。正在这时,厂长来了,问清情况后让老汉把门打开,遣散了众人,同时把老汉叫进办公室。

吃晚饭的时候,我给老汉买了四个包子送进门房。见老汉呆坐床头愣愣地,满眼都是浑浊的泪,他在哭。我忙倒了杯水给他,然后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老汉喝了口水断断续续说道:“早上我扫院子时路过会议室门口,门开着,我看到厂长在召集干部开会……他在拍桌子发脾气说:‘这段时间管理松懈,人浮于事,车间内跑冒滴漏严重,而且发现有工人偷奶粉、奶片儿,他说各工段、各班组负责人要管好自己的人,看好自己的门!’”老汉听不懂厂长的话,但是听懂了一句话——看好自己的门。而且,他感觉厂长在说这句话时抬头看了看愣在门口的他。他联想起近些日子他每天早上为厂长的车开大门时,厂长没有向以前那样摇下车窗玻璃向他问好。老汉以为这是厂长在冷落他,可能就是因为他每天把门不严。所以,下午他才硬着头皮翻人家的包。他刚才把这些想法都和厂长谈了,厂长安慰他说:“大爷,你别往心里头去,我说的那些都是企业管理的术语,与您没关系,这些日子咱们厂经营得不太好,我心里着急……您在这里干得很好,大家都喜欢您,再说您这也是为了咱们长子好,大家会原谅您的!”

之后,我就开学了。可我仍然十分惦念这位老人。这年冬天我在街上碰上一个厂子里的工人,我问老头的情况,他说老头已经回老家了,现在是一位年轻的保安在看门。但是现在大家每次上下班路过门房时,都会不由自主地侧头往里头看,其实,大家还都很想他。

第二位门人是个老太太,那还是多年以前我在外地一家矿山工作时认识的。

一九九三年矿山改制,起初大家都不太明白这改制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后来看到矿山的一些变化才有所感触。

先是领导们称谓上的变化,原来的矿长都不叫矿长了而叫经理。经理——?不就是电视上那些西装革履、油头油脑、手拿“大哥大”的家伙吗。为了与称谓相配矿长们也都学起了电视,脱掉油渍麻花的工作服,换上了廉价的西装领带;手持一个子母机电话的分机,神气活现地在厂区里游荡。有那不识趣的工人不小心还叫他矿长,他连理你的空儿都没有。你若是说:“经理!我有件事向你反映。”他会神情肃穆地听你讲完,然后拿出那个“分机”,扯出好长一截天线象英雄王成呼喊‘向我开炮’一样,把他的下属训斥一顿。

后是工厂展开了大承包。有人承包了车间,有人承包了工段,有人承包了食堂,有人承包了宾馆,此外象什么:俱乐部、澡堂、车队、公共厕所等都有人承包。据说有两个“勺子”见人承包得眼红,于是去找矿长,啊不!——经理,不想经理不在,是书记接待了他们。当他们说出想法:一个想承包税务代办所,一个想承包邮电分理所时,一向儒雅的书记破口大骂:“税收,邮电乃国家“重器”,你们这两个蠢材想打这个念头,真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唉!改革嘛,总得伴随些蠢事才行。

相比较而言,后勤科会计小毛就聪明多了,她悄声不响地把我们职工宿舍楼(俗称“单身楼”)给承包了。

单身楼共分三层,一二层住男职工,三楼住女职工。后来,女职工们反映,男职工喝醉了酒经常骚扰她们就陆陆续续都搬走了。这下好了,没了拘束,整座楼成了花果山,一天到晚乱乱哄哄的。小毛承包这座“猴山”能有什么甜头儿?我们都觉得不可思议。

除了日常的物业管理——修理水电、门窗、桌椅,楼内卫生,警卫保安之外,好象也没什么事儿。可小毛一来,情况有了变化。

他先是解雇了那个看门人——这种狼窝式的地方还用的着“看”吗?接着“腾”出了警卫室,把面向大门的那扇窗户拆除,形成一个大窗洞,然后对着窗口在里面放上一个货架,摆上烟酒茶糖开起了商店。

宿舍楼里开商店这在当时还不多见,大家都很高兴,买东西方便了。更高兴的事还在后头,小毛把外地家中大学毕业正在等待分配的妹妹接来“站店儿”,可名分上却是值班员。

嗷——!这下可炸了锅。这小妹子太漂亮了,长发飘飘,身材苗条,她往窗口那么一站,买东西的单身汉就向国民党时期抢购粮食的难民。不到半个月小毛就上了两次货,一时间生意好得“一塌糊涂”。可后半个月就不行了,每日总有一帮人堵在窗口和那女孩说说笑笑,有好几次我看到他们居然在打牌。

小毛敏锐地发现了问题,这从每日的“流水”(帐簿)上就看得出来——看似红红火火,其实生意惨淡。这还用说吗?一帮人天天堵在那里,谁还买东西!小毛认识到影响商店“流水”的不是别的,恰恰就是她妹妹这股“红颜祸水”,于是立即就打发她回了家。之后,我们本文的大主角——小毛的妈妈就来了。

这老太太听说有六十多岁,可看上去象五十多岁的人。腿脚硬朗,整齐的花白短发,戴一根现在已不多见的那种钢丝发卡;黄净子脸膛,眼珠很黑,一笑露出两颗金牙。干净、利落是她给人的总体印象。

果然,老太太“新官上任“咣、咣、咣地”三把火”就烧起来了。

一是在窗口的桌子上放上一个电火锅——煮茶叶蛋。这茶蛋煮得热气腾腾,满楼飘香,每次路过我都忍不住买上两个,那时我们宿舍玩牌“打关门儿”赌的就是这茶叶蛋。

二是她把小毛家的洗衣机搬来专门接一些为单身汉洗工作服、床单、被罩的活计。

三是在小店里支起了锅灶为大家代做便餐。有那不想去食堂吃饭的,就来到窗口对老太太说:“阿姨,给下两包方便面,打一个鸡蛋,切一根火腿肠。”少顷,就好了。还有躺在床上不想起的就托人带话,她也会很快做好送到房间。

还别说,单身楼自从有了这样一位老妈妈,就真的象一个大家庭了,渐渐地风气也好转了。关键是,小店帐簿上的“流水”也如滔滔江水,奔涌不绝了。

又过了一段时间,我发现那个小窗口居然又围了许多人。不过,与上次不同的是,老太太把那货架往窗前移了移,又在窗口外摆了把躺椅,她坐在外面抽着烟与一帮小伙子聊天(大家都很喜欢她!)。有人来买东西她就说:“自己拿!”于是,人家一探身就拿了,两不耽误,方便得很!

她很能聊,见多识广,讲故事、聊奇闻、说段子,常常把大家听得如痴如醉。那年头还没有“黄色短信”一说,她讲的东西“荤而不黄”——什么“四软”“四硬”“四累”其实都是一些民间文化。比如说“四软”——新耕的地,新填的坟,大姑娘肚子,发面盆(都很松软),就很有味道。

她还会推拿按摩,在矿山井下工作的矿工谁没有点腰酸腿疼的毛病,但让她捏捏很舒坦。我常见一些壮汉被这个老太太捏巴的吱哇乱叫,眼泪直流,但是捏过之后:“呀——!真舒服!”

日子一天天过着,平淡无奇。

一天晚上,我正躺在宿舍床上看书。忽听走廊里有人大喊:“抓贼呀!抓贼呀——!”我一听是那老太太的声音,赶忙出去看。此时,走廊里已经挤满了人。就听她说:“我正在里面洗衣服,就感觉有人从外面一伸手拿了东西就跑!等我追出来他已经上楼了,我没看清是谁,只看到他的背影,是个穿红色衣服的贼娃子!”

单身楼再乱,可从未出过抢劫这样的事,大家也都觉得紧张。

一见人多事众,老太太到放松下来了。她一面让人封住楼梯口;一面立即给派出所打电话。顷刻之间,民警来了。说明情况她就和民警一道从二楼一间间宿舍查起。凡是穿红色外套、红色羊毛衫、宿舍里挂着红衣服乃至铺红色床单的人都被民警带走了。一个穿红色羊毛衫的小伙子可能正在洗头,还没等擦干净就顶着一头肥皂沫走了。老太太关了门窗也和派出所的人做笔录去了。

大家唏嘘不已,就听一个人说:“好厉害的老太婆,这事儿要是让我妈摊上,可能早就吓瘫了!”

大家正要散去,忽听门外摩托车响,小毛和他老公风风火火地进来。

“出什么事啦?”小毛急切地问。

有人把情况简要对她说了,还没听完,她就“嗷——!”的一声窜出楼门往派出所跑去。

小毛老公到瞒沉得住气,愣在那里,自言自语地说:“穿红色衣服?好象不大对劲儿!这老太太有点色盲,前天我媳妇给她买了一件雪青色的羊毛衫,我亲耳听到她说她就喜欢这种墨绿色的。”

“欧——!”闻听此言,满楼道的人——全他妈晕了!

作者简介  

杨建英,男、北京房山人。现为新疆阿勒泰地区文联副主席。作品散见于《文艺报》、《散文百家》、人民日报 、光明日报等报刊。曾出版散文集《老山城》、随笔集《山城密码》、报告文学集《新疆脊梁》。大型电视文献纪录片《新疆三史》解说词总撰稿,新疆维吾尔自治区成立六十周年成就展(含北京展)解说词总撰稿。自治区“访惠聚”系列丛书《铿锵的脚步》(第一、第二部)总编辑。湖南毛泽东文学院第三期新疆作家班学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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