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读这篇 | 白军芳:为了一条狗命
白军芳
已经不记得有多大年龄,只是记得哥哥的哭声撕心裂肺、肝肠寸断的样子,撕扯着喉咙,带着呕血的呐喊:“别,别,别杀它,妈妈,妈妈,救救它。”他已经被人抱离了我们家院子,他的愤怒绝望的呐喊,还是从院子外面冲进我的耳膜。
后院里,一头羊已经被绑在树上,屠夫在磨着刀,羊在拼命地叫,好像在喊我哥哥来救它。“咩——咩——咩——”凄惨的叫声划破了一向安宁的小院。
我妈妈在一边是儿子一边是羊羔的叫喊声中涕泪交流,忍不住恶狠狠地骂我哥哥:“哭啥?哭啥?要死啊!那个是羊,就是用来吃的啊!”
我印象中,这是妈妈唯一的一次痛哭。也是令我恐怖的场景。我妈妈哭了。
羊,还是在屠刀下,放了血,砍了头,被切割成一块一块肉,送给千家万户。
我哥哥从此后,发誓永不吃羊肉,每次想起那头羊,都伤心得落泪。
那头羊,是祭祀羊。在我们农村那里,有一个奇怪的风俗,就是:如果家里有病人,亲人怕病不好,就会在神面前求拜。在病人生病期间,养一头羊,等病人好了,就把这头羊杀掉,祭祀神,同时,杀掉的羊肉要送给村子其他人吃。
我们家里的那一头羊,是我奶奶得病的时候,我妈妈许愿买来的,由我哥哥一直放养,到最后,奶奶的病好啦,要杀掉,给大家吃。
天天放羊的哥哥,和羊结下了深厚的感情。他的幸福的人际关系由羊的被杀涂抹上一层浓重的黑色。
从此,我们家里再没有养过羊。
二
我们家里有一只大黄狗。从我记事的时候,它就和我们一起生活。它看家护院、撵鸡捕鼠、晒麦子的时候它守候着不让别人偷、我出去玩的时候它跟着不让别人欺负我,总之,它就是我们家的一员,而且,是我的亲密的伙伴。
无数次,夏天,我在家里睡午觉起来,妈妈下地了,哥哥姐姐上学了,陪伴我的只有大黄狗。
我看见它,就不害怕了,就会自己玩起来。用脚踢一踢它,它就躲得远一点,但不离开我。我赶过去再踢一脚,它还是没有怨言,踅着脚,走得再远一点。
它从来没有在这个时候抛开我,也从来没有被我惹怒过,总是温顺得像个奴隶,只知道陪伴,不知道反抗。
有的时候,我弄脏了哥哥的书本,被哥哥打屁股,很疼。可是,我不敢打回去。
于是,我就找到大黄,使劲揪它、拧它。它总是默默忍受。尽多,它挪挪地方,不叫我踢它的肚子。
我姐姐告诉我:大黄肚子里有小狗,不要总踢它。
我并不明白“肚子里有小狗”是什么意思。我是家里最小的一个孩子,还不知道“怀孕”是怎样严重的事情。
照踢不误。
也许是我的脚并不重,也许是大黄自己保护得好,也许是全家人都避免我伤它的缘故,反正,大黄正常地分娩了。我们家多了四条小狗。
大黄生小狗,并不是一件很重要的事情。它安静地在妈妈给它准备的窝里蜷曲着,很疲倦地舔舐一只只小狗。我姐姐给它端来一些小米汤,这是不寻常的,因为平时它只吃涮锅水。
它看见我凑过去看,就用嘴拱拱小狗,好像要叫我看的更清楚。
我伸出手,揪住小狗。小狗吱吱地叫,我姐姐听见了,赶紧过来,令我放下小狗,并安抚地摸摸大黄。
我感觉到姐姐对它很心疼。
三
我记得那时我迷恋抓幼蝉。
农村的夏天,傍晚,一群男娃娃就拿着勺子和碗去抓幼蝉。我总是跟在最后面,叫他们别跑得太快,叫我一起去。
在农村的树下,土地上,有一个又一个玉米粒大小的窟窿,用勺子挖,不用多深,就会碰到幼蝉。有的时候,你能够挖到幼蝉的头,那么,你小心些,就挖到完整的蝉;有的时候,你的勺子可能会把幼蝉“拦腰斩断”。那时,你会得到两半截的幼蝉。可是,并没有血,也不影响吃它的味道。
是的,我们挖幼蝉,就是为了炸炸吃。在油的烹炸中,它渐渐变得金黄油亮,很好吃。
我爱吃幼蝉。
可是,有一天,我从外面挖蝉回来,看见我们家大黄疯狂地在院子里跑。眼睛充血,嘴角流沫,身体发抖,要吃人的样子。
我妈妈试图拦住它。是的,它躺在妈妈脚下。我妈妈叫我哥哥去厕所弄些尿,灌它。结果,它疯了,从妈妈的压迫下挣出来,跑到床底下,任是谁叫,都不出来。
我趴到床底下,揪它耳朵,想把它弄出来。可是,它不听我的了。它就死沉死沉地躲在床下。
我哥哥揪着我的耳朵,把我从床底下揪出来。
大黄死了。死在床底下。
我姐姐抱着大黄哭。泪水长长、长长地滴在大黄的身上。“大黄难受啊,它太饿了,它吃了被毒死的老鼠了。它一直到死,都舍不得咬你,你知道不知道?你这个没良心的。你踢它,你揪它,你拧它,它都没有舍得咬你。你知道不?你这个没有良心的……”我姐姐边哭边指责我。
我看着姐姐长长的泪水,似乎明白了些什么。“大黄,起来。”我用手推推。“大黄,起来,起来。”我再推推。
它一动不动。——在我的印象中,它从来没有这样不听话过。
“哇——”我大声哭起来。第一次,什么东西令我伤心了。
三
大黄死了,它的四个孩子,到处在找妈妈。
它们都还没有睁开眼睛。它们只是四处拱着,寻找乳头。可是,哪里有大黄啊。
姐姐开始熬米汤,用勺子喂它们,可是,它们都还不会吃东西。
天黑了,我和一群孩子又出去挖幼蝉。尖声在村庄的树林里欢叫:“又发现一个,快来挖啊”“又发现一个,快来——”
玩到很晚才回到家里,姐姐在等我。她抱着一个小狗:“死了一个,剩三个了。你好好看着那三个,我把这个埋了。”
我看见另外三个,都很疲惫地躺在窝里。
姐姐出去了。我把挖出来的幼蝉放在小狗身边,希望它们喜欢吃。
又一个黎明来到了,我听到姐姐的哭声。原来,又一个小狗死了。
我一激灵,好像醒悟了什么。爬起来,去狗窝边看。狗窝已经被姐姐用一件毛衣弄的又软和又干净,可是一个狗娃躺在里面,一动不动。
我突然就明白了死亡。
我突然就明白了死亡的可怕。——大黄不见了,小狗也不见了。
于是,我就非常非常着急。我问妈妈:“小狗死了怎么办?”
“才十天不到,都不会吃,早晚要死的。”妈妈淡淡地说,然后,继续忙她的农活儿去了。
妈妈,妈妈,我不想叫小狗死!
五
我的生活再也不像以前那样快乐了。我知道了忧伤。
我开始守在厨房。妈妈炸幼蝉的时候,我拿幼蝉喂它们;姐姐熬稀饭的时候,我拿稀饭喂它们;哥哥从外面带回来肉,我偷了一块,放在狗窝里。
它们对这些东西都不感兴趣。它们就是那样吠啊,拱啊,寻找着,喔喔叫妈妈。我知道它们饿,可是我帮不上忙。
我哭着求妈妈。“妈妈,妈妈,小狗要死了,你救救它们吧。”
妈妈烦了,她叫姐姐:“去,把她抱走,她这样子守着,会伤到心的。”
我姐姐把我抱到邻居。我和几个小女孩玩沙包。
中午快吃饭的时候,我突然想起小狗狗,就飞快跑过去看望。姐姐已经把第三只狗狗从窝里拎出来。
我知道了。在我和邻居女孩子玩沙包的时候,我们家小狗又死了一只。
我决定再也不出去玩了。我发誓一定要救救小狗。
可是,怎么救?
我伤心地哭起来。我求哥哥,我求姐姐,我求妈妈。我把小狗的眼睛掰开,叫它看见我喂它吃的稀饭、炼乳、面条。这些在它妈妈那里无上的美味,在它这里,甚都不是。
它甚至都不愿意睁眼睛。我相信,只要它睁眼睛,它看见了,它就能吃,能活下去。
我叫小狗活。不许叫小狗死。
我把小狗抱到医生那里。那个医生,虽然我很熟,可是他看见我的小狗,一句话都没有多说。就叫我回家了。
我抱着小狗,回家。
一路上,我不停不停地说:“小狗,小狗,你别死,你别死啊。你要长成大黄啊,我要好好喂你啊……”
但是,小狗还是死了。死在我怀里了。它终于睁开了眼睛,看了我一眼。
小狗看了我一眼,就死了。而我,还没有把它抱回家里,它就死在我怀里了。
我无限地难过。我抱着它,就站在大路上,泪水止不住地往下流,往下流,往下流。我哥哥刚好路过,把我抱回了家。
六
小狗最后看了我一眼,死在我怀里。我一下就醒了,懂了很多东西。
我不想再和他们去捉幼蝉了,我也不再想吃幼蝉;我不想去看别人家的狗,也不想和人多说话。
妈妈说,这孩子丢魂了。她每天傍晚的时候,都到街上去叫魂。那些呼唤我名字的声音,撞在我的心里,我知道,我不是丢魂了,我就是想念大黄,想念大黄的最后的那个儿子。
我可以随时踢一踢的大黄,大黄不恼怒,它躲一躲,仍然陪伴我。我揪一揪大黄,大黄也不生气,它舔一舔我的手臂。
大黄把它的四个孩子给我,我一个都没有替它养活。我这样渴望、渴望它能活,陪着我活在世界上,可是,它还是死了。
我很害怕死。
死到底是什么样的地方?我能不能去?
也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我哥哥有一天给我带来一个鸡蛋。“我的羊没有了,你的小狗没有了,它们都死了。可是,死了,它们也是伙伴?挺好的。”
“它们死了,就能够在一起吗?”我接过鸡蛋。
“嗯。肯定的。”我哥哥说:“我难过的时候,发誓不吃羊肉;你这样难过,你也发誓,不吃狗肉,好不好?”
我点点头,好像一下子得到解脱了。抬起头,看见哥哥背后的夕阳,血一样淌下来,落在不远的树林里。那里,是大黄埋葬的地方。我相信,我的誓言,大黄一定听见了,它也一定原谅了我的那些粗暴、蛮横和无情。
因为,它的孩子离世的时候,在我的小小的心灵里,埋葬了一个伤口。我是这样这样渴望一个生命存活,但失败了。
失败,叫我忧伤;失败,叫我善良;失败,令我看待这个世界多了一点悲悯和宽容。
唉,那个唤醒我生命之痛的大黄……
白军芳,1975生,河南洛阳人,博士,教授,哈佛大学博士后,硕士生导师。2000年陕西师范大学古代文学专业毕业到西安工业任教至今。2005年,获得陕西师范大学古代文学博士学位,2007年考取国家教育部国家留学基金委西部项目赴美国哈佛大学做博士后研究,2008年回国,2010年接受国家教育部骨干教师培训项目的资助,到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参与程光炜教授的国家重点规划项目“重返八十年代”的研究工作。2014年,获得教授职称。
先后出版的专著有《<水浒传>与<红楼梦>的性别诗学研究》《唐诗书画写意》《宋词书画写意》《元曲书画写意》,编著教材《中国现当代女作家作品选讲》,参与翻译《英语世界的汤显祖研究》,主编《美文品鉴》教材,发表论文40余篇,发表文学作品20余篇,“飞翔女生”微信平台主笔,主持教育部项目一项,西安哲学社会科学基金3项,获得“陕西哲学社会科学奖”2项,”西安高校人文社科奖5项,陕西省教育厅项目奖3项,论文奖5项,中国教科文卫组织征文奖2项,参与国际合作项目浙江大学与美国哈佛大学燕京学院的“中美古代文学作家翻译工程”项目,参与联合国“社会性别与文化”基金项目“女大学生向前一步”。主持陕西省教学改革项目《高校工科女生的成才模式研究》。
受聘于首都师范大学女性文学基地的研究员,为陕西党校妇女文化基地的客座教授,中国当代文学女性文学学会的常任理事,中国女性文学评奖委员会委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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