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国平:北官桥曹家之宣瑞哥 | 就读这篇
北官桥曹家之宣瑞哥
曹国平
一
说起宣瑞哥,掐指一算,不显他已走了十年多了。记得那天,老家打来电话,某点某时,宣瑞哥去了。尽管在预料之中,也就是早一点晚一点的事。但还是象被人突然捅了一刀,透心得疼,眼里的泪忍不住掉下来。
宣瑞哥,是五伯父的大儿子,五伯父是我父亲亲哥。依乡下说法,宣瑞哥就是我亲叔伯哥。他年长我九岁,属鼠。我们是“宣”字辈,再加一个“瑞”字,就成了他的大名。只是,几乎没有听人叫过。因为他还有一个乳名,叫小元。村里人都叫这个,或干脆只呼一个“元”字。
在我的印象中,我哥是我们同一老爷叔伯兄弟中长相最帅的一个。高个子,身材不错,白净脸,方中带圆,眼睛挺大,显出机灵。
由于年龄相差较大,在童年,我们接触很少,几乎不怎么交往。可有一件事,让我记忆犹新。
那年,我多大了,我也不太清楚。只记得,别的小朋友玩小皮球,很是诱人。我就讨好人家,被允许拿在手里把玩一下,软软的,扔到地上一蹦多高,挺有趣,眼瞪着,看人家玩烦了,自己赶紧过把瘾。
后来,我们家西边的学校建起了蓝球场。见大人们也在玩皮球,很是震惊。因为那皮球也太大了,一个能抵过我们多少个小的呀!在我们眼里,那大皮球就如神物一般。大人们更是疯狂,你争我夺,东突西撞,要把那球扔进蓝框里。每当此时,我们就争先恐后去看热闹。
一天,我们正看得起劲,那大家伙竟飞转着呼啸着向我而来,我一侧身它在身边滚过,场上就有一小伙飞奔过去抱住了。我羨慕并贪婪地盯着看,当他走回来到我跟前,才看清楚是我哥,他也看到我了,抱着蓝球走到我面前,竟将大皮球递到我手上,试着让我拍,我伸手一摸,才知道那家伙硬得顶手,并不象皮毛蛋那样柔软。我有点不知所措,他看着我鼓励我,我勉强拍了几下,尽管不成样子,心里却激动地跳个不停。这时满场的大人小孩都在看着我们,我心里兴奋极了!
我看着他的眼,读出一种浓浓的亲情和爱怜。他是我哥呀,这是由生以来我们第一次动情的交流!
二
后来,我上学读书,他在生产队里劳动,我们几乎没有实质性的交流。但是,有一个重要情况,当时我们都没有注意。它却影响到了我一生。
一次,他和我母亲在一起议论什么小说的故事。我听了,就着迷。那时,我在读小学,也认识了几个字。当他走时,我就在后边追着他问,哥,有什么小说教我看看?他说有啊,他给我拿了厚厚的一本,好象是《三家巷》,或是《苦斗》。里边主人公叫周炳,还有胡杏、胡柳姊妹俩。这是我一生中看的第一本长篇小说。从此读书就上了瘾,这个嗜好一直保留到现在,甚至可以说影响了我一生。
由于当时,出版社基本不出文学之类的书。我们所能看到的书都是先前出版,流失在民间的旧书。他年龄大,结交广,我在他手里得了不少书来读。可以说,他是我文学路上遇到的一个重要人物,只是他自己全然不知,我先前也没有意识到。
虽然,宣瑞哥只是小学毕业。但他读了不少书,如《三侠五义》《七侠五义》。还常听他说,《大八义》《小八义》什么的,只是到现在,我也没弄清楚到底有没有这两本书。更多的是革命斗争的小说《平原枪声》《林海雪园》《野火春风斗古城》《红岩》《青春之歌》《太行风雨》《烈火金刚》《苦菜花》《朝阳花》《迎春花》等等。
所以,他深受这些书的熏陶,成为一个侠义豪爽之人。他身强力壮,彪悍粗犷,人送绰号,“马长山”。马长山是解放前我们当地有名的土匪头子。这绰号对他确实有点冤枉!其实,他人很善良,心肠特软,在古代,一定是一个为人仗义,赤胆忠勇的伟丈夫。我想,绰号大概只是强调他外表勇猛罢了!
上世纪六十年代末,我市(当时是县)修建著名的“引沁继漭”工程,他是有名的打铅(炮眼)能手,也是勇敢机敏的炮手。当年工地谁人不知谁人不消谁人不佩服!那时,我虽然还小,在村里,也常听到众人传颂他的英名。如今,工程已彪炳史册,他却被尘封在岁月的烟云里。
他曾当过生产队长。我妈说,小元当队长,咱可没沾他啥光!时不时还受他冤枉气。要知道,我妈可是他亲婶呢!他是个很正直的人,对自家人要求很严格,甚至可以说,有点大公无私,铁面无情。
三
在曹家大院,骨肉亲情浓浓,但毕竟也离不开人间烟火。我们母亲的妯娌之间,也有家长里短的小磨擦,你刚我强,口舌之争,翻贴门神不对脸,也是常有。争吵之后,很长一段时间,谁也不理谁。这让我们常在一起玩的小辈们之间也感到有些尴尬。
宣瑞哥在我们同一老爷弟兄中间属老三。老大老二是南姚村我大伯家的儿子,本就在外村,我们从小就没见过,又在外省外地上班。北官桥曹家,宣瑞哥就是老大了。他给我们做了很好的榜样,他从来不参乎父母辈之间的恩怨,他见了叔伯婶娘们永远是尊敬,礼貌,也可以说得上孝顺。这很令我们钦佩,他常对我们说的一句话是,我们还切亲切近的,按过去传统,可能我们还没分家呢!
以他为榜样,我们小辈人,不管上辈人之间闹了什么别扭,心里从没什么芥蒂,该怎样就怎样,一如既往。我六伯曾多次夸他是个孝顺孩子。我就亲自听到过多次。
还有一件事,那年我平生第一次盖房子,找了一班外地匠人。他们在砌墙时,把一面山墙砌的往外炸开了。发现后,人们都很惊愤,怎么能发生这样的事?大家纷纷责怪那个工头,偏巧那天有一个亲戚也在,他很气愤,建议立即停工,让他们走人。在他看来,这个臭水平,还敢出门干活,让他们干下去,肯定是一塌糊涂。我当时也很生气,教他们先停下来。正在不知所措时,宣瑞哥来了,我像见了救星。
看热闹的村里人,见他来了,都等着看他这个“马长山”是怎么收拾他们呢!我也急着要他拿主意。他在墙边左看右看,然后问那工头,咋会事?那工头一脸苦丧地说,刚来个伙计,不熟练,没掌握好。对不起,再一次我亲自把边,一定能砌好!一定能砌好!
宣瑞哥又端祥了一阵那面墙,从地上捡了一块砖片,在墙上划了一道线说,把线以上扒掉,从这再砌。
一圈人对他这个决定颇感到意外,大家七嘴八舌地说,叫他们走吧,这水平能保证干好活吗?这是盖房,不是小孩子玩过家家!特别是那个亲戚,坚决要求他们走人。
宣瑞哥对我说,出门人,不容易,他扒了再砌,以后砌好就行了,不要难为人家了。他又耐心地说服那位亲戚。就这样,完事了。
围观的人都很失望。有人冒了一句,马长山!什么马长山?
四
我参加工作后,宣瑞哥已生了一堆女孩,由于想要儿子,不能达,女孩生了一个又一个。生活进入艰难困苦时期,孩子吃穿上学都成了问题。尽管他身强力壮,但巨大的经济负担几乎要把他压垮。
那时,我在单位自办小工厂里当会计,手边管着公家钱。他家急的时候,他和我嫂子,常去支个十块二十块钱,日积月累,竟达到了一千多、小两千元。
当时,这个数字很是惊人。我一月工资才三十几元,农村盖一座房,五百元就敢动工了,赊赊借借,千把元就盖起来。
我是咬着牙给他的。那叫挪用公款,变相贪污。可我没办法,眼看他一家老小要吃要喝要生存,我不能硬下心来不去管,我想不出任何理由不去管。
只到后来,他在南公路开起了北官桥村第一个小饭店,经济状况才有所改观。
他喜欢喝酒,非常豪爽。那时划拳行令十分盛行,六六顺五魁首,他的嗓门非常宏亮。我小姑说,他的声音特别象我祖父,无形中又让我有了几份敬畏。他的小饭店,是我们兄弟常去的地方,多少次推杯换盏,把酒言欢,在那里装满了我们多少快乐的时光。
一个偶然的机会,我们同一个老爷的弟兄们,在我家喝了一次酒,大家都很尽兴,气氛十分热烈。宣瑞哥心血来潮,当场宣布,以后每年春节,弟兄们聚一次。当然,首先从他开始,弟兄十三人从大到小轮流做东。大家酒性正浓,雀跃欢呼,一致同意。
我们制定了严明的纪律,每年大年初一,下午两点半集合,谁迟到,过了“破五”,自摆一局,以示惩罚。所以大家都很守时,十几年中,几乎无人迟到。惹得村里大姓人家也羡慕不已。
那年,轮到南姚村宣庭哥家。宣庭哥生意做得好,在兄弟中属比较有钱的主。他很有气度地说,给你们准备两件酒(12瓶),尽管喝,喝不退!
喝退它!
宣瑞哥大喝一声,大家群情激昂,积极响应。酒逢知己千杯少!十三弟兄,猜拳行令,觥筹交错,折腾了一下午,把两件十二瓶酒喝得干干净净。不行,必须再打一瓶!第十三瓶其它品牌的酒打开,喝下半瓶才算完事。
值得一提的是,那次没有谁喝得东倒西歪,不省人事。一个个风风光光,骑着自行车回来了。
“陈王昔时宴平乐,斗酒十千恣欢谑。”我不知“十千”是多少,反正那次弟兄们真的是“恣欢谑”了。“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我把它记录下来。那是我们弟兄们这么多年来,常常不忘的趣谈。
一次豪饮,爽悦了几十年,痛哉!快哉!这是宣瑞哥极高兴的事。
五
随着女儿们长大,都参加了工作。宣瑞哥的饭店也有些积累,虽不能说多富有,经济上总算翻了身。那缺吃少穿,东挪西借的日子一去不复返了。
他也很乐观,一高兴,时不时会可着嗓子唱两句:“黑棺材白棺材都是棺材,他大舅他二舅都是他舅!”或者是“文官们个个头带乌纱帽,武官们一个一个腰挎刀!”我到现在也不知道他唱的是什么调,什么戏。反正唱的挺有气势,我听了不免就有点小激动。
可好日子沒过多久,突然有一天,听说他病了,我以为是头疼脑热,伤风感冒罢了,他很神秘的告诉我,不是好病,是那种病,在胃上。那种病,教人闻之不寒而栗。
没过多久,他就显出病态来,加上化疗的副作用,人也瘦下来了,精神明显不好了。每次回老家去看他,都不知该说些什么话能安慰到他。过去,乡下人说这种病,一旦得上,吃麦不吃秋,吃秋不吃麦。我说,现在科学发达,医学进步。肯定有方法治疗。他听了只是笑,应该是苦笑,说,没多大了不起,人总是要死的!我说,别这样,我们兄弟一场,还有很多事要做,很多酒要喝,你静心养好病,我们的好日子还长呢!
他听着,两眼含泪,我也是泪眼婆娑,背过脸,擦把泪不敢再说下去。慢慢地试着换了话题。
通过到处寻医问药,据他说,还打了很贵很贵的外国进口药。有一段时间,他确实恢复得不错,精神也好起来了,弟兄们在一起,也露出了笑容,话语间总不免提起,南姚村那一次豪饮。我们的痛快日子还在后头呢!
我们大家的心,也象经历了一段艰难跋涉之后,慢慢放松下来。
可谁又能想到,一个晴天霹雳,几乎毫不客气把他击倒,容不得他半点喘息!
一个早晨,一个黑暗过后的早晨。宣瑞哥相濡以沫几十年的妻子,我们的嫂子,突然就离开了这个世界!连一句话也没有留下来!宣瑞哥做梦也没想到,她会先他而去,我们任何人也没想到。
不错,她平时心脏不好,但在人们印象中,也没有和病真正的连在一起,几乎没有就过医。她每天忙忙碌碌,侍候着病人,还有一群孩子们,从未歇个脚。那天,是星期五或是星期六,她说,明天都不上班,就不起恁早(做饭)了,她要大睡会。谁能想到这一睡就永远也醒不来了!
这事过后,宣瑞哥的病又犯了,据说这种病就怕二次再犯。我去看他,他总是说着一句话,你嫂可好了,对我可好了!听得我两眼直掉泪,真不知该说啥了。
再后来,他已经不能说话了,我们相见,只能是流泪。
六
最是难忘,离开医院回家那一日。医生说没有任何希望了,回家吧。我赶去看他,他已经不会流泪了,似乎几经安静地睡着了……
办好出院手续,面对一大堆cT照片,还要不要拿回去,有人说,不用带了。言外之意谁都清楚。我真怕宣瑞哥听到,因为,我看过一篇文章说,人即使在深度弥留之际,也是有感知的,只是衰弱的没有气力表现出来罢了。倘真如此,他一定会很伤心。
这使我想起,小时候,我们的祖父老来有病,躺在我家“三间两头住”房的北间屋。有一次深夜,我被铺天盖地的呼喊声惊醒,心里十分惊恐,曹家大院的大人们,男男女女都来了,挤满北间屋,祖父可能是昏迷过去了。众人声嘶力竭,号天扣地,二伯!二伯!二叔!二叔!当然,叫大大(爹爹)!大大(爹爹)!的声音更是连喊带哭,振聋发聩。在一阵叫喊声中,祖父竟慢慢地睁开眼晴……
人们以为,他是在奔黄泉路上,被亲人们悲悲切切的喊回来了。我现在也想,如果当时不喊,他能醒过来吗?他能再活下后来那段时光吗?
我回过神来,不由想大声喊几声,哥哥!我的哥哥,你回来吧!然而,我并未张嘴,也没谁要张嘴,因为现代人只相信科学。
大家默默地离开了医院,离开了这个治病不治命的看似很神圣的地方。
宣瑞哥走了,一去不回头。还差一年他就六十了。差这一年,他在世上就没有过满一个完整的甲子年。
记得,二十几年前的一个晚上,他和我们几个弟兄在南公路上正走时,突然停下,长叹一声说,我现在往五十(岁)上数了呀!我们也吃一惊,五十好象是一个很老的数字,一个令人恐惧的怪物。宣瑞哥看着我们惊愕的面孔说,我四十好几了,难道不是吗?接着他笑了笑说,你们别怕,有我在前边给你们挡着呢!
挡着挡着,就不挡了。就这样匆匆地走了,转眼已经十来个春秋,而那个夜晚,好象就是昨天的夜晚!
曹国平,男,河南省济源市人。携带文学“病毒”,历经生活艰辛。慕他人文章锦绣,看自己一塌糊涂。停笔又不心甘,高峰难攀,大河难渡,只好跌跌撞撞,蹒跚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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