萌芽经典 | 预感
小咏坐在家明对面,脸上已经有很多泪痕。等到她眼泪都化开了眼影留下黑色泪痕,家明才发现,在他们断断续续的对话里,小咏也一直断断续续在哭。他一直看着她的脸,被她脸上硬撑的表情所吸引,忘记了她在哭。家明想,小咏受了委屈,在这个明亮的便利店里,毫无疑问只能是家明说的话让她受了委屈。但是家明知道,是他话里的某些东西让她想起了连日来的委屈,或者是积年累月的委屈。所以她会这么一边说话一边缓慢地流眼泪,以至于家明都没有发现。
家明想,那些眼泪是和自己无关的,她哭得越多,家明就感觉自己越无足轻重。她在为过去发生在自己身上的每件事情哭,也许也在为离开她的人而哭。如果眼泪里面有一点点家明的原因的话,就是她越来越明确他不适合她。家明不禁感到十分抱歉。
家明伸出手去擦擦她的眼泪,家明说,好了我们不说了。这是一条他们从没来过的街,一路越走越荒芜,他们找不到咖啡馆和酒吧,最后只好拐进了路边这家全家便利店。他们面对面坐在一张小方桌前,桌子上有一些零食和玩具。他们刚才在零食架前蹲下来,在最底层挑拣,买了一个装满糖的皮卡丘。家明已经很习惯这样的事情,他觉得小咏也很习惯。他们经常一起做一些幼稚又好像是浪漫的事情。每一次都好像是下一步就应该由浪漫进展到商讨未来与柴米油盐。可是却一直是原地踏步,一直在制造这些微小的浪漫。
家明想,他们都习惯了原地踏步。如今,家明也不知道怎么往前走了。可是这些挑选玩具的时刻又总是过分愉快,于是他总想见她。家明想,小咏也很喜欢这些他们走着走着就走进一家酒吧或者便利店然后就坐下来的夜晚。家明想起来,上一次他们见面,他们在延安路天桥下的购书中心看完了一本儿童绘本,那个绘本讲的是一只骄傲的狮子总也学不会哭,于是鳄鱼就教狮子怎么哭。鳄鱼教狮子去想那些悲伤的故事,这样就会哭了。
那时还是盛夏,他们坐手扶电梯上书店二楼,小咏站在他上一个台阶,她回过头可以吻吻他。家明每次坐在小咏对面,总以为自己知道得更多。家明每次遇到一张迷茫的脸,总是很想弄明白他们出了什么问题。但是也许家明只是单纯着迷这样一张脸,像向日葵不由自主地旋转。而且只要稍微清醒一点,家明就会醒悟过来,他并没有知道得更多。他也不知道他想把她带到什么地方去,他只是想拥有这个人。家明幻想如果他们拥有彼此会给对方带来的改变,家明幻想他们可以一起建筑的生活,一个新的房子,新的街道,新的旅行的城市。家明不确定那究竟是怎样一种生活,但他确定无论是什么样的生活他都会很喜欢,就像他会很喜欢在书店和她坐在一起看一本儿童绘本,在便利店零食架的最底层一起挑一个装满糖的皮卡丘。
家明感觉,小咏也会很喜欢那个他幻想里的生活。但是那和小咏的设想不一样。也许问题就是,小咏有一个设想的未来,有一个设想的人物原型,在小咏的设想里,那个坐在自己对面的人,并不长成家明的样子。所以哪怕他们很开心,小咏也觉得,这好像只是一道路边的风景。但是家明对未来从没有设想,于是他遇到小咏,小咏就成了他的全部设想。
家明不禁又想,他的确是比小咏知道得更多,于是也更伤心。主要就是,家明无法向小咏说明白这是怎么回事;或者也许是,家明害怕如果自己解释清楚了,小咏会更执着地去寻找她设想里的人物原型。于是家明只好和小咏一起又多逛好几条街,多喝一些酒,然后走进便利店挑一些玩具。轻拿轻放,好像《绿豆》那样从来不会叫喊的港剧一样。
即便是这样,小咏也会突然就哭了。小咏哭着哭着突然就毫无征兆地拿起背包往门外走,小咏说我要走了。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家明发现,如果小咏无法忍受一个时刻,她就会不计代价地即时即刻就要从这个时刻里离开,多一秒也不能忍受。她以前离开时会说,你要等也行,不等也行,反正我现在就是这个样子。现在她连这些话也不说了。也许是因为她知道了,家明好像从没有想过要离开她。不过,小咏的这些时刻总是太突如其来了,家明每次都没有预料。于是他只好追出去,像夜里那些在街道上吵架的情侣一样,拉住她的胳膊问她怎么了。
家明认为自己有足够的理由可以理直气壮。家明说你每次都是说走就要走,从来没有管过我。这句话让小咏深受刺激,小咏提高了分贝冲他喊,那你有管过我吗?家明被吓了一跳,拉住小咏胳膊的手也松了下来。家明不知道小咏会这么火冒三丈,更不知道她会这么委屈。最主要的原因是,家明羞愧地发现,他的确没管。他问起过她刚换的工作,问起过刚换的房子,那通常是在饭桌上,他们面对面坐在一起聊一些不知所谓的轻松话题的时候,小咏从没有认真回答过,于是家明也就没有再问下去。家明像是掩耳盗铃一样,因为她欲言又止的强颜欢笑,他就催眠自己,跟自己说她真的都能一个人搞定,其实家明知道,也许很多事情都并不顺利。家明感觉掩耳盗铃带来的愧疚感浇了他一身,就像解数学方程题时漏掉了一个至关重要的步骤一样,家明才发现他漏掉的部分其实非同小可。
家明忍不住想,也许自己比小咏更喜欢这段关系是因为目前这样看上去好像无牵无挂的样子,这样他们都可以回避掉许多问题。想到这里,家明就更愧疚了。
家明愣神的时候,小咏已经在夜色里消失了。有时候他们走在路上,小咏也会走着走着就不见了,家明晕头转向找她的时候,小咏会从一棵树后面跳出来,或者从一只邮筒后面跳出来。她好像很享受看家明晕头转向,其实家明也很喜欢转过身看到她躲在某个角落里,看她因为骗到了他于是很开心,那时候她的笑容总是很明亮,像小孩子。但是家明知道,今天他往前走也不会再找到小咏了。
小咏没有再回复家明的信息。但是就像知道他们没有结果一样,家明知道他们还会见面。两周之后,阴天下午的办公室,家明和编辑部的小组人员一起开会的时候,在卡其色的上衣口袋里摸到一张白色糖纸。开会的间隙,家明问同事们最近有没有人给自己吃过糖,大家看着家明拿在手里的糖纸,全都茫茫然说没有。家明无论如何想不起来这段时间谁给自己吃过一颗糖,等到会议结束,好像是一段走失的回忆突然回来了一样。家明想起来,这颗糖是他们上一次走出火锅店的时候,在中山路上,小咏给自己的。家明想起来的感觉遥远又陌生,好像小咏不是现实里存在的人一样。这张糖纸令家明心碎,小咏令家明心碎,因为家明想,还会有谁走在路上递给自己一颗糖呢。
家明发现,他已经把小咏当成了一颗糖,他们一个月见一次或者两次,吃饭喝酒逛马路的永恒的套路,他却永远能感觉到愉悦,家明每次见她都会感觉,他们第二天就要谈恋爱然后一起生活了。甚至是小咏半路离场的那几次,家明也觉得整个过程里有许多愉悦。家明想小咏也是,她也是很开心的。他们是两个各自很痛苦的人,可是等到见上面,他们各自身后的整个人生就好像消失了一样,只剩下包围着他们的这个夜晚,就连走路抬手也都是快乐,像酒流淌进喉咙。
家明过去经常问她,我们在一起吧?在他们面对面坐在餐馆里的时候,并排走在马路上的时候,或者是亲吻的时候,小咏不是没有说话就是摇摇头。然后他们就会一起笑了。家明想,也许小咏也看出来,家明问这句话时的样子,简直就像是在问她要不要私奔,听上去就很不靠谱。
小咏再次出现在家明面前,是拉着行李箱来的。那时候家明带着小猫在医院治猫癣,小咏拖着行李箱走进医院时,家明正帮医生按着小猫给它涂药,她穿着白衬衫和西服,拖着行李箱出现在诊室门口,像是一个刚下飞机,风尘仆仆赶来的小猫的另一个主人,不过实际上,她拖着行李箱是准备出门。小咏像以往每次一样,自己的任何决定都是以通知的方式告诉家明的。他们走出医院回家明住所的路上,她才告诉他,她要赶明天早上六点的飞机,去成都出差一个月。家明忍不住说道,没事,反正我们相隔五公里,一个月同样只会见一两次。
宠物医院离家明的家有两公里,他们一人拖着行李箱,一人拎着猫包,走了一公里已经觉得有些累。家明指着路边的一个咖啡馆说,这就是我跟你说过的咖啡馆,我每个周末都会在这里待一个下午。小咏只是望了一眼,并没有说什么。家明不太明白,他们为什么如此难以进入对方的生活,家明分析自己的原因,他其实是非常切实地不知道怎么介入,他不太清楚她每天都在干什么。那小咏呢,她也是不知道说什么吗?还是她对他的生活,其实真的不怎么在乎?
他们经过拐角处一个卖长沙臭豆腐的摊位,于是两个人纷纷放下行李箱和背包,买一盒臭豆腐站在路边吃。小咏和摊位师傅攀谈起来,她指着“长沙臭豆腐”的牌子问他是长沙人吗?师傅说不是,他说每天都有人问我这问题。家明吃了几块小咏送到嘴边的臭豆腐,他又觉得这个夜晚很好。他想真是完蛋了,这个摊位每天晚上都在这儿,以前他周末晚上从咖啡馆回家都是平平常常地路过,以后岂不是每次经过都会想起这个晚上。行李箱和猫包放在地上,家明和小咏站在拐角路边,路上有很少的经过的人。
他们把小猫和行李箱放回了家,洗完澡两个人又觉得好饿。他们都觉得等不了外卖,于是跑到楼下全家去吃方便面,那时候快十二点了,他们冲了两盒方便面,面对面在桌子前坐下来。小咏说,我们得聊一聊。家明说,我怕聊到一半你又要哭着跑了。小咏说不会的。小咏说,我们要这样循环下去吗?于是,家明一边拧开一瓶柠檬水一边说,我们可以在一起。方便面还没有好,小咏在两盒方便面上面放了两包小熊软糖压住。隔着两盒方便面小咏仔仔细细地看了会儿家明的脸,小咏说好啊。家明很平静,就好像小咏以前每次面对这个问题都是微笑着摇摇头时,他也是很平静。
他总是觉得他们之间的每件事情都是理所当然 ,就像盛夏里他们见面,小咏有一天晚上给他带来一个便当。那个便当盒巨大,他们拿着它逛马路,穿过斑马线的时候小咏说你要知足噢,两个月前你能想得到我会给你做便当吗?家明走在她后面说,想得到啊,这有什么想不到的。小咏转过头,脸上是疑惑不解的表情。家明很喜欢看她的这个样子,纯粹的迷茫。大概家明寻找躲在邮筒后面的小咏的时候,脸上也是这个表情。家明想,也许是因为他们的差异如此巨大,他们才会不断给对方制造出一些陌生又惊喜的时刻。不过,家明的确是把一切都当成理所当然,特别是每次当他们的关系更进一步的时候,家明就感觉更加理所当然了。所以此刻,家明听到她说“好啊”,就像夏天从她手里接过一个便当盒一样,他觉得是一件很平常的事情。
夏天他们见了很多次面,经常都是小咏在当天下午一两点钟,突然在微信上问他,晚上要一起吃饭吗?然后家明就会说,要的。家明很喜欢那天下午剩下的这几个小时,因为几个小时之后就可以见到小咏,他会觉得剩下的时间都很安心,好像有一份礼物在等着被他拆开,于是接下来的几个小时就可以心无旁骛地做事。他们每次都约在西湖区见面,家明那天下班就会走和回家相反的方向,坐四五十分钟的地铁去赴约。有的时候家明感觉,他喜欢这等待的几个小时要多过实际见到小咏的时候。
如果我们能够对家明进行透视般的分析的话,其实是家明第一次见到小咏的时候,就像看到了一个会属于自己的人。因此他虽然对他们的模式感到十分奇怪,其实却是不急不缓地在等着他们会是最终的一对,就好像一张网在等着小鱼游进来,家明感觉,不管过程如何分岔,他们最终会游进同一张网。不过他不明白为什么,小咏似乎是在无限地延缓这个过程。现在好了,家明想,他们可不就是游进同一张网了吗。
他们仰天躺在床上,家明说,那我们得换个房子。小咏说,是的,得换。家明说,我能在这个月里找好房子。小咏说,行。小咏说,不过我有些时候还是想从自己的身体里离开。家明说,我也是的,不过我会试着不离开。家明转过身吻了吻小咏,好像是给小咏加油打气,又像是给自己加油打气一样说,我们是可以在一起的。家明说,我们可以像两个新生儿一样重新开始,就像那些顺其自然走到一起的情侣一样,你看,我们走了漫长的一年,好像才走了别人一个月的路程。小咏说是啊,走得很慢。
家明早晨醒来,小咏已经走了。家明在明亮的秋天早晨里,想起来三个小时前,四点钟的时候,小咏在微弱的黄色灯光下整理她的行李箱。家明问她,你是去成都出差吗?灯光太暗,家明还是感觉,小咏在离他一两米的地方摇了摇头。但是家明太困了,他模模糊糊中感觉小咏吻了吻他的额头,然后小咏就拖着行李箱离开了。家明醒来后才意识到,那个吻过分留恋,因此显得有点危险。
家明穿好衣服,洗漱完毕,把电脑包放进背包,给小猫换了水倒了猫粮。然后他才去看那张放在书桌上的写着字的纸巾。他在想起那个额头上的吻的时候,就已经知道纸巾上写着什么了。就像欣赏她的每个行为那样,家明看着纸巾,心想,很可爱哦,大家都已经不会在纸巾上写字了。
家明把写着道别的纸巾扔进垃圾桶。纸巾上小咏写她要离开这城市了,不知道几时回来。家明想,是的是的,他并没有真的准备好去找那个他们会住在一起的房子。但是家明想,小咏总会回来,家明预感小咏会回来,到那时他们能住在一个房子里一起吃饭拖地谈恋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