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五者】《内心风景》:我欲“思凡”向何处?

哪里有天下园林树木佛?
哪里有枝枝叶叶光明佛?
哪里有江湖两岸流沙佛?
哪里有八千四万弥陀佛?
从今去把钟鼓楼佛殿远离却,
下山去寻一个少哥哥,
凭他打我,骂我,说我,笑我,
一心不愿成佛,不念弥陀般若波罗!
(白)好了,被我逃下山来了!
(尾声)但愿生下一个小孩儿,
却不道是快活煞了我!
    ——旧版川剧《思凡》

《内心风景》海报

《内心风景》:我欲“思凡”向何处?
作者:五行缺水

“一心不愿成佛”的小尼姑要思凡,想要“下山去寻找一个少哥哥”的小尼姑正思凡,“但愿生下一个小孩儿”的小尼姑已完成思凡并已付诸行动……这一段其实是旧版川剧《思凡》唱词,当被引用,或者是对于新版语言隔阂的一种弥补。下午,中国美术学院象山校区3-A11剧场里,投影屏幕上正播放着此次西湖国际纪录片大会的展播纪录片《内心风景》,在锣鼓和帮腔伴奏中,川剧名角沈铁梅扮演的小尼姑正用四川话演唱着,这是挑战最大的高腔部分,也最能折射小尼姑色空的娇羞和对自由生活向往的内心,只是在缺少中文字幕的电影里,不管是高腔的唱词还是内心的独语,都变成了观者的某种猜测——甚至会意都有些难度,只能凭底下打出的英文字母翻译出那时小尼姑“思凡”的迫切心情。

在映后的交流会上,有观众提出了字幕问题,而对话者是纪录片的制片之一的赵佳,她似乎在纪录片完成之后的相当长时间里,和剧组主创一样并没有意识到这是一个语言问题,当在现场询问观众是不是在观影中陷入语言迷惑的时候,得到的是一个肯定的回答。

唱的虽然是四川话,但是在戏剧场景中,当节奏出现变化,音节和字词之间的停顿可能会成为听懂的障碍,作为国人尚且难以听懂,当这部纪录片面向国外观众,或者说,当新版的川剧在荷兰舞台上演出时,这关键的一段是不是会成为他们理解整个剧作的最大问题?舞台上,电影里,其实呈现的是两个不同的世界,而当一部纪录片也忽视了这个问题,这种疏漏某种程度上却变成了对于文化差异的漠视。

旧版唱词被引用,新版唱词不可见,这或者也是一种创新带来的隔阂。2015年6月16日,这出由中荷艺术家跨界打造的新版川剧《思凡》在荷兰艺术节舞台上首演,据说当时的阿姆斯特丹大剧院里座无虚席,连荷兰国王威廉-亚历山大的母亲、前女王贝娅特丽克丝也在剧院二楼包厢观看了演出,而观众被这场中国传统戏曲和西方现代音乐同台、影像与音乐结合的独特演出所深深吸引。

当川剧的打击乐和帮腔融入了长笛、双簧管、竖琴、小提琴、大提琴、贝斯等众多西洋乐器,当中国传统川剧遇上西方交响乐,东西方的音乐融合的确带来了听觉上的巨大冲击,在某种程度上也诠释出中国传统艺术的别样意境,也正因此,荷兰导演弗兰克·舍费尔用了七年时间拍摄了这部纪录片,记录中国著名川剧表演艺术家沈铁梅与中国著名作曲家郭文景合作新版川剧《思凡》的探索过程。

艺术需要创新,艺术也必须创新,在纪录片里除了沈铁梅、郭文景合作对川剧进行改造之外,其实还有另外一条线索,那就是川剧草根剧团金桥川剧团面临的困惑,作为草根剧团,他们扎根于现实,服务当地的戏迷,但是在现代社会多元需求的冲击下,川剧的受众在减少,市场在萎缩,金桥剧团面临着戏迷青黄不接、农闲日子村民不愿花钱等问题,在举步维艰中,剧团走向没落,团长脸上的无奈,夜晚的叹息,成为川剧这一传统戏剧在现实中最凄然的写照。

当弗兰克·舍费尔用镜头对准这条副线,在表现剧团困顿现实的同时,似乎在传递一个声音:中国传统文化所受到的冲击,需要的是突围,需要的是创新,甚至是另辟蹊径。

副线是为主线服务的,所以在展现郭文景和沈铁梅合作的过程中,这一种创新便具有了合理性,就像《思凡》中的小尼姑,当年方二八“被师傅削了头发”,当女娇娥变成男儿汉,无疑是被一种规则束缚着,所以当看到骑白马的少年经过,便再也无法按捺那一颗追求人性解放的思凡之心,当她脱去尼姑的衣服变身为一个女孩,也就完成了冲破禁锢的命运转变。小尼姑思凡是自我的革新,郭文景选择这出戏进行大胆改造,或者也是为了在“思凡”中找到属于自己的内心风景。

作为中央音乐学院作曲系系主任,郭文景其实一直在创新之路上求索,这位“唯一未曾在海外长期居住而建立了国际声望的中国作曲家”总是挖掘中国传统艺术的精髓,并融入西方音乐元素,已达到中西合璧的效果:他的歌剧《狂人日记》据鲁迅同名小说改编,他将其变成了世界歌剧舞台上的第一部中文歌剧,由来自英、瑞、荷、中等国演员与欧洲的导演、舞美设计、指挥和乐队首演;著名诗人邹静之根据南唐宫廷画家顾闳中的名画《韩熙载夜宴图》创作的《夜宴》,在郭文景的手里,融入了意大利歌剧元素,将西方意大利歌剧优美抒情的特点与东方中国古代艺术精炼典雅的特点完美的接合到一起;还有《阳光灿烂的日子》、《红粉》、《南行记》、《死水微澜》、《千里走单骑》等影视音乐,都在中西合璧中走向了国际舞台。

不被禁锢,冲破束缚,这正是郭文景之“思凡”,或者正如纪录片开始时说展示的,这一切源于他小时候的某种习惯。郭文景说,自己童年时总是喜欢躺在餐桌上,或者在桌子底下,地板上,甚至桌底下,用不一样的视角看见这个世界,在他的目光里,世界已不再是那个传统意义的世界,它或者被凝视而放大,或者在想象中变形,而世界之看见,最后在心里变成了另一种风景,“内心风景”是一种源于内心对世界了解的渴望,是建立在个人视角下的世界图景,所以当郭文景选择了音乐,他的内心风景也让他不再被传统所困囿,大胆革新,大胆创造。

将川剧元素和西方音乐元素结合在一起,其实困难重重,甚至记谱都可能是一个问题,但是郭文景充满了信心,他的信心就在音乐是无国界的,他对荷兰指挥家说的是,一个国家的人可能不理解另一个国家的宗教、文化、哲学,但是一定可以理解音乐。

所以一遍一遍,在突破了记谱的难题,在解决了乐器结合问题之后,这个中西方音乐相结合的作品终于得以成型,也终于使之登上了荷兰的舞台,而川剧这门古老传统艺术也焕发了魅力和活力。但是,当首演的阿姆斯特丹大剧院里座无虚席的时候,是不是也也破除了当初郭文景的担忧,他在排练时对荷兰指挥说:“我警告你……到了舞台上他们还要变。”

在舞台上演奏没有变,沈铁梅的高腔演唱也没有变,但是在弗兰克·舍费尔的镜头里,并没有出现大剧院座无虚席的场景,并不是在怀疑这出戏的市场,在弗兰克·舍费尔省略的叙事里,是不是隐含着这样一个可能:底下到底有多少观众无关紧要,重要的是这出戏进行了创新并取得了成功。如此,创新似乎只为创新,而其实,不管是郭文景在作曲上的改变,还是沈铁梅在唱词上的变化,都可能指向一个更为关键的问题:创新的目的是什么?

金桥剧团的窘境使得传统戏剧必须进行改革,但是当郭文景对《思凡》进行大胆创新,似乎只是为了走向国际舞台,所以必须有西方音乐的融入。但是即使在荷兰的舞台上取得了成功,但是金桥剧团的现实难道真的能在创新中被改变?

传统川剧《思凡》走向国际舞台,重点被改造的是音乐,这也是难度最大的一部分,而其实在整部纪录片中,没有看到其他被创新的画面,而《思凡》是一出戏剧,除了音乐的演奏之外,还有演员的表演,还有布景,还有唱词,这是一种综合的艺术,如果像郭文景所说,音乐是无国界的,但是传统的服饰,川剧的角色,剧中的语言,可能存在着一种隔绝——不怀疑在荷兰大剧院演出时,当沈铁梅唱起那段唱词时,现场会有翻译之后的字幕,但是让一个外国观众仅仅在音乐好好而语言层面完全理解这出戏,似乎是一种苛求。即使从纪录片里能感受舞台上的演出实况,作为一个中国观众,也觉得有许多不够优雅的地方,何况那些外国观众?

思凡而解放,思凡而改变,但是为了思凡而思凡,只是脱掉衣服的思凡,无疑只是一种局部意义的自由,甚至或者仅仅只是一种“内心风景”:在某种程度上,它可能是一种虚构,一种想象,白马少年已经远去,小尼姑可能连自己都不知道向往何处。

作者:五行缺水

图片来源:豆瓣 网络

(文中广告,由微信平台自动插入,每位读者看到的不尽相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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