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坡:叶榭软糕
什么是软糕?我能想象围观的微友面对此物,露出深感陌生的表情。
前不久,汤惟杰教授在朋友圈晒出一盒产地为奉贤庄行的“软糕”。软糕?我能想象围观的微友面对此物露出深感陌生的表情。
汤老师是集学者和吃货于一身的标杆,他为广大“馋痨坯”指明了前进方向,我们没有理由不循着他的足迹亦步亦趋。我寻思着:什么时候才能如愿以偿呢?
巧了,近日我去松江叶榭,参观被称为“不用小菜也能吃下一碗饭”之大米的生产基地“八十八亩田”农庄。吃农家饭时,主人拿出的点心,竟然就是软糕!由此,我终于知道软糕的根在松江,在叶榭。
作为老上海,我为自己的孤陋寡闻而惭愧不已。
谓予不信,请查清康熙年间出版的《张泽小志》:“章有谟客衡阳周翠岩家,寄呈盛、蒋二姑母诗,云:‘宾鸿飞处白云垂,倦向山村寄一枝。叶榭软糕张泽饺,临风枨触几番思’。按,“叶榭”和“张泽”原是两个镇,现合二为一叫叶榭镇。而庄行,就在叶榭的隔壁。谁受谁的影响,不言而喻。”民间亦有顺口溜曰:“浦南点心三件宝,亭林馒头张泽饺,叶榭软糕刮刮叫。”这就坐实了叶榭软糕的江湖地位。
自然,光凭一首诗、一段顺口溜,叶榭软糕要入选“上海市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还不太够格。更有力的三个依据是:叶榭出产的粳米极其优良,早被定为松江特产;乾隆年间叶榭已是船民作短暂停留的集结之地,于是,既可当饭又可点饥的软糕应运而生,影响广泛;制作技艺精湛独到。
叶榭软糕制作过程
“软糕”,其对应物自然是“硬糕”。在我的经验里,称得上硬的糕,十分罕见。绍兴有种香糕,那可真的硬,吃它,感觉是与一口不厚的珐琅质比拼,令人望而生畏。尽管如此,香糕却不敢标榜“硬糕”。“硬”的层级丰富,单表一个“硬”字,岂非拿根红皮甘蔗在牙口不好的人眼前晃荡?不过舟山、温岭一带卖糕的倒一点也不藏着掖着地写明“硬糕”。这倒很符合浙东人倔强硬朗的性格。
从文化趣味上观照,“软糕”相比“硬糕”多少落了下风。中国语文中,软,跟缺少“骨子”“节操”“精气神”“懦弱”差不太多。是故,与“软”挂钩的饮食——吃软饭、柿子拣软的捏、青菜烧得软烂、软菜(在宴席上是“硬菜”的辅助)等,几乎都不太受人待见,人们宁愿用糯、松、嫰、酥等词来顶替“软”。倘若不得不用“软”的话,往往加持一个字,化作“柔软”“ 熟软”“ 绵软”之类,看上去婉转多了。
取名“软糕”,实在有点冒险;为了立异孤标,大概也就顾不了那么多了,我想。
软糕的外形、大小,与绿豆糕差不多,花色品种不少。我看到的是两个经典品种:雪白的和绛紫的,前者是粳米做的,后者是血糯米做的。一尝,都非常可口。相比在中心城区糕团店里吃到的各色米糕,它们具有独特而生动的气场:细嚼慢咽中,我仿佛触到了随风起伏的稻浪,听到了打谷场上耕者的欢笑,闻到了农作物上遗留的太阳气息,看到了袅袅的炊烟一直往上,往上……
我无法道尽叶榭软糕的美妙,明明知道一切比喻都是蹩脚的,还是试图让人从不同角度玩味两种叶榭软糕的不同——如果是油画,那么,血糯米是拉斐尔前派,粳米便是印象派;如果是国画,那么,血糯米是李可染,粳米便是吴湖帆;如果是一首古诗,那么,血糯米是杜甫,沉郁顿挫,粳米便是李白,洒脱放恣;如果是一首新诗,那么,血糯米是徐志摩,感情直白热烈,浓得化不开;粳米便是戴望舒,意象隐喻曲折,雅致蕴藉。
就像欣赏西湖美景,有人喜欢苏堤春晓、雷峰夕照、双峰插云、平湖秋月,我则喜欢南屏晚钟、曲院风荷、柳浪闻莺、断桥残雪。显然我更偏爱那种富有动感、带着颗粒状的画风,一如偏爱粳米做的软糕。
软糕之名,无法不让人联系到“软不拉沓”的状态,缺弹性,少咬劲,黏黏乎乎,瘫作一团,或似牛皮糖般不依不饶纠缠。然而,叶榭软糕完全不是这样,一个最显著的特点是不粘牙。至于它松、软、甜、香、肥的特点,真不是我这支秃笔所能传递的。
有人嫌软糕的豆沙馅料略感歉绌,我不以为然,试问:观赏时装表演,你的关注点是落在模特儿身上的衣裳还是脚趾指甲上的涂色?
限于见闻,我不可能把叶榭以及除此之外所有卖软糕的店家“一网打尽”,但“八十八亩田”推出的“1573”品牌(传说叶榭软糕始创于明万历元年,即1573年)无疑是在最好之列:由顶级水稻专家和“非遗”传人为它背书;再加上一群富有想象力、艺术创意和认真投入的80后90后白领,放弃优越的都市生活和优渥的薪酬待遇,义无返顾地回乡务农,立志要把家乡的“米文化”做到极致。这就是其品质最可靠的保证。
事实上,我并不指望借由拙文来改变汤教授对于“软糕”的认知,毕竟,在吃糕方面,我们算是有共识的——“欺软怕硬”“吃软不吃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