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稻谷
一把把金色的种子,从手里撒出,在温暖的泥水里蒙头睡上几天,嫩黄的秧针就冒出水面。再过上十天半月眼前就青乎乎一片。拔秧,多在早上。晨曦初露,一把一把,堆码整齐,挑到耘好的田畔,那里,便是它们的江湖。乡村四月,才了蚕桑。插田,是一年收成的起步,乡亲们称“开秧天门”。“秧天”,黄秧之天!这扇大门一旦訇然打开,满世界岂不轰轰烈烈?这天,家家沽酒割肉,奔走相告,以示庆祝。插秧时节,春雨潇潇,那是老天爷的眷顾。插秧的人披蓑戴笠,衣衫湿透,连吃饭都舍不得歇憩。天上,有布谷声声相催;地里,有麦子覆陇新黄。季节等不得!一季秧栽插完毕,接下来是没完没了的薅草,施肥,车水,除虫……夏至,稻谷扬花了;小暑,稻谷见黄了。一粒种子,艰难地完成了从“粒”到“穗”的蜕变。到了大暑,镰刀“嚓嚓”声中,稻子上岸了。要颗粒归仓,还得脱粒,翻晒,扬场。农人的一滴滴汗水摔成了八瓣,最终才兑换成黄灿灿的稻谷。他们抓一把搁在手心,左看右看,拣一粒,撂进嘴里,随着“嘎嘣”一声,满脸的皱纹漾起了一道道开心的浪。
第一餐米饭熟了。揭开锅盖,晶莹剔透,香气四溢。别急,先得祭祀先祖!当然,供桌上还得摆上一条门前池塘里的鲤鱼,蒸得喷香的腊肉,或者一碟生腐,外加一瓶久存的老酒。焚香谢祖后,还要将新米饭分享四邻,特别是村子里上了岁数的老人。老人尝到了新米,就觉得又多活了一年,赚了一年的光阴。而对于病入沉疴的人来说,“吃不上新米了”就意味着病人的生命油灯将要枯竭,充满了惋惜、沉痛和悲悯。新米,在乡间是如此重要!选一个吉祥日子,再将新米磨成粉,做成粑粑,裹上肉馅芝麻,祭天祭地,敬奉五谷神仙,这种乡风乡俗,谓之“食新”。
稻谷,在乡亲们眼里神圣得无与伦比!我对稻谷的爱,源自那个荒年。粮站隔三差五地贴出缺粮通知,一贴通知,母亲就心慌意乱。她整天冥思苦想,就琢磨出一门足可申请专利的新技术:将生米炒熟煮饭。捧着一碗松软可口的米饭,一家人吃得心花怒放,齿颊留香。可我还没有走到学校门口,腹内已荡然无存。然后,二姐就结伴去湖里挖藕,挖心叶荷根,还有一种叫葳蒽的东西。淘回的零零碎碎再掺上山芋渣,搁在碓臼里舂,和着野菜煮成圆子汤,为饥肠辘辘的一家人带来短暂的愉悦。吃完了野地里的灰灰菜、蓼子、树叶,便开始吃粗糠,那种不含米粒的稻壳,直吃得大人小孩一个个大便时呼天抢地。街道的大食堂断炊了,父亲不知从哪里悄悄地弄回一点稻谷。母亲捧着黄灿灿的稻谷,眼睛发光。母亲连夜用石磨偷偷碾成细米糠,第二天一早为全家熬上了一锅丰盛的米糠糊。不想吃过之后一个个嘴唇青紫,大汗淋漓,浑身颤栗,上吐下泻。所幸抢救及时,一家人总算逃过一劫。原来,父亲托人买回的是掺了六六粉用来防鼠除虫的粮仓地脚稻。六六粉,不亚于毒鼠强!
第一次有了一担自己的稻谷,是插队那年秋天。乌桕树叶正红,田野里稻茬一片。坐到石凳上,对着那两箩稻谷,激动得我双眼濡湿,感慨万端。因为,这稻谷里面有自己春播秋收的涓涓汗水,有自己烙在广阔天地里的年韶芳华。我,终于饱尝了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滋味,终于懂得了“粒粒皆辛苦”的道理。稻谷无言。可它仿佛告诉我,任何时候,农民伟大!稻谷伟大!那一粒粒黄灿灿的稻谷,喂养我们的肉身,让我们懂得感恩天地。史良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