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史补·李泽厚列传

李泽厚，民国十九载生湘中宁乡。十二丧父，家道中衰。孤寡三人，门衰祚薄，衣食或至不给。嗜文艺，以贫入师范，赖公帑可资。

庠在潭州岳麓山，陂有樱木两株，春时作花，朝尚热烈，暮已缤纷。山左，湘水北去，永夜无息。泽厚屡过此，心旌为之动。

国朝二载，入北大，习哲学。彼时太学，学子月赐津贴，衣食例由官给。泽厚较之铢锱，勉以节余供从妹。从妹者，慈严俱亡而有志于学。

泽厚为人体弱，染肺疾，诸事不宜，惟读书著述以遣怀。

逮毕业，供奉社科院哲社所。国朝六载，论古代抒情诗之人民性，名扬骚坛。然此少作，不无紧跟与图解之嫌。俟卅载后，泽厚访星洲，有学者云及此文，泽厚嘿然有赧色。

泽厚才思敏捷，万言之文，倚马可待。国朝初兴，颇具蓬勃之气；民国才去，犹存朴素之道。厚士重文，润笔丰盈。月薪三五十，千字可值泰半。

泽厚尝论孙氏中山，一文而得泉一千，当今日十万也。故泽厚得以悠游岁月。及至运动起于青萍之末，泽厚亦在下放之列。除公职，发乡村，幸润笔可资，免于饿殍。

降及八十年代，禁锢既开，风气初新，泽厚身逢其盛，如鱼得水。才气昂扬，思若泉涌。每梓新著，纸贵洛阳。才士引为知己，学子目为导师。《美的历程》者，泽厚代表作也，当其时，凡为学青年，莫不人怀一册。或有文墨未通之徒，亦好谈泽厚美学，一似此日之网民，好谈盛世霸图也。

泽厚为学，要言之曰杂，曰通。举凡中土思想史、泰西哲学、美学，多发前人之未发。古人所谓君子不器，以泽厚观之，诚若是。

国朝四十三载，泽厚年六旬又二，乃奔米国，讲学西蕃。虽时或往还，然终如鲜花著锦之八十年代而渐行渐远也。

国朝七十二载十一月，泽厚殁于米国科州，享年九十一。

作平曰：呜呼，余生也晚，余尝闻八十年代之世，上宽言路，士尚使命，官欲改良，儒敢尽言，然后多行启蒙之实。每有长者与吾言及当年，莫不接踵以睇望。然则白头行宫之叹，只添郁郁。

思泽厚诸公，昧旦晨兴，开愚发智，善莫大焉。不意天薄吾土，初以为方兴未艾，终得悉已然巅峰。向使天假其年，历八十而九十而及于今，则吾土前途，何可量哉？

泽厚既逝，吾味泽厚之言，不觉惆然。渠曰：人由兽始，然人之别于兽者，欲脱兽之枷锁而不惜借兽之手段也。此谓史之真相。

坊间学界，每有念怀八十年代者。昔时不再，凄恻有泪；将来难卜，惘然无根。人或有云：吾之故土，在彼八十年代哉。噫，微斯人，吾谁与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