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善祥 | 好一朵棉花花
【往期回读】
好一朵棉花花
小纪镇 花善祥
作者花善祥:小纪镇竹墩村人,扬州作协会员,现任小纪镇文联副主席,在报刊发表过多篇小说、剧本、新闻等作品。著有《竹墩史话》。
在距村庄七八里的地方,有二十多亩田是我们生产队的。庄上人称那地方叫东央沟。这个名字很奇特,没有人能够说清它的含义。东央沟那一块田常年长旱谷,因为没有电灌站。我十五岁那年被生产队派到东央沟种棉花。棉花作业组有七八个年老体弱的中老年妇女,另有两个男的,一个是组长,一个是我。我戏称我们棉花作业组是红色娘子军,组长是党代表洪常青,我是小庞。
到了东央沟,我们七手八脚忙着搭建“舍子”,大半天功夫就大功告成。半人高的墙是用泥垡垒的,几根杨树干做梁,芦竹当椽,铺上汪箔,洒上稻草,抹上一层和好的泥巴,在泥巴上蒙上塑料薄膜。虽说十分简陋,倒也能遮风挡雨。舍子里搭了张床。几块旧船板搁在垒起三尺高的泥垡上,船板上铺张棉草席,这就是所谓的床。烧饭的锅灶更简单,也是用泥垡垒的,一个三尺大的铁锅,烧饭、煮粥全用它。那年头谈不上下饭的菜,夏天老咸菜,冬天水咸菜。我和棉花组长晚上住在舍子里,其他人早出晚归。
刚到东央沟,我感到什么都新鲜。那一眼望不到边的田野,那长满爬根草的圩堤,那一条条曲曲弯弯的小河,那一株株迎风摇曳的杨树、苦楝树,那一群叽叽喳喳的麻雀,令我心旷神怡,浮想联翩。但十多天过去后,心中莫名地生出淡淡的烦躁和忧愁。跟棉花组长也谈不到一块儿去。他虽是二十四岁的年轻人,但倒像是个六十多岁的老头,三天说不到六句话,还常常唉声叹气。也难怪,他家成份不好,常常受人欺负。
记得那几天阴雨绵绵,没一个人到田里干活,我和组长大眼望小眼,无聊极了。我耐不住寂寞,迎着濛濛细雨走向田野。
“小哥哥,小哥哥!”突然,不远处传来小女孩银铃般的呼唤声。
这附近几里地没一户人家,哪来的小女孩?我陡然想起,东央沟河东是高徐公社的土地,离我们舍子不远处有一架古老的风车,有个老奶奶看风车。那小女孩莫不是老奶奶的孙女?
“小哥哥,你不怕淋雨?”小女孩已到我面前。她放下两只鸡笼,擦拭脸上的雨水和汗珠。一张红扑扑的脸蛋洋溢着甜美的笑意。她是要把鸡放到我们棉花田里觅食。
“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九斤儿。”
我看她瘦弱的身子没十八拳高,怎么也不敢相信她生下来有九斤。
“你,九斤?三斤还差不多。”
她听出了我嘲弄的口气,小嘴巴微微鼓起:“我不骗你!九斤就是九斤,不差一两!”说罢骄傲地冲我撇撇嘴笑了。
我再也不忍心伤害这个天真烂漫的女孩:“好好好,你不止九斤,是十斤好了吧?”
“不!没有十斤,是九斤!”
多么讨喜的女孩!我想到我那和她差不多大的妹妹,情不自禁地抱起她,在地上转起圈来。
“小哥哥坏。”她的两只小拳头像雨点般地落在我后背上,力气倒不小,但一点也不疼,麻酥酥的,很惬意。“人家今年十三岁了。”待我放下她,她深深地把头埋到胸口,食指含在嘴中,羞赧地说道。那神情分明告诉我,十三岁的姑娘不能让小哥哥随便抱,羞煞人啦!
我想不到,在这荒无人烟的东央沟遇上九斤这个可爱的小姑娘。她给我枯燥寂寞的生活带来了乐趣。
九斤家里贫穷,上有两个哥哥一个姐姐,她一天学校门都没进过,但她聪明伶俐。我给她讲“田螺姑娘”的故事,第二天她竟能一字不差地复述出来;教她十个字,不过三遍就已记得,并能用枯树枝在地上写得有模有样。
农历六月初六,傍晚。九斤拉着我神秘地朝棉花田走去:“小哥哥,棉花开花啦。”她兴奋得有点气喘吁吁。
一大片棉花田里有极少数几株棉花开花了。花为乳白色和淡黄色两种,形状如同喇叭。在我眼中一点儿都不美丽,可九斤的眼神告诉我,她十分喜爱棉花。
“小哥哥,我想摘一朵,行吗?”
我想了想说道:“摘一朵可以,但你要学会唱一首歌才行。”
“什么歌呀?”
“《好一朵棉花花》。”
“没听过。”
“我教你呗。”我把《茉莉花》歌词改成这样:“好一朵棉花花,好一朵棉花花,满园花开美也美不过它;我有心釆一朵戴,小哥哥儿要将我骂。好一朵棉花花,好一朵棉花花,满园花开比也比不过它;我有心釆一朵戴,又怕旁人笑话。我有心釆一朵戴,又怕秋后没棉花。”
我把新词用茉莉花调唱完,九斤呵呵直笑:“《茉莉花》这歌我会唱,你改词了。”接着她亮开嗓子唱了起来。清脆的童声是那么悦耳,是那么迷人,真是天籁之音。我下田摘下两朵棉花,小心翼翼地把两朵棉花分别插入她那两根羊角小辫子。九斤快步奔向小河边,把清清的河水当一面镜子,看了又看,看着看着,她甜美地笑了。她的两颊笑成两朵花,生动、可爱。
从那天之后,九斤每天早上下棉花田釆两朵棉花花戴在头上,唱着《好一朵棉花花》,跳跳蹦蹦回家去。我想,她是世上最快乐的人。
一天,组长回家有事,晚上不能来,问我一个人在这儿怕不怕。怎么不怕呢?东央沟一到晩上漆黑一片,风声像鬼哭狼嚎,特别瘆人。但又不好意思说怕,只好硬着头皮说:“不怕。”
到了向晚,棉花作业组的人都回家了,一望无际的田野里剩下我一个人。我真的后悔跟组长说大话,心里越想越怕。要是有一个人陪伴该多好呀。不知怎么地,我想到了九斤,要是她来陪我该多好呀。这其实是个荒唐的念头,怎么可能呢?
“小哥哥、小哥哥。”九斤来了,奇迹发生了!
她的手上拎着一盏小马灯。我心里纳闷:天还未黑,拎盏小马灯干什么?
问九斤,我才知道原委。原来,组长临走时拜托九斤的奶奶,万一有什么情况,请她老人家照应我一下。机灵的九斤料到我一人在夜里害怕,送一盏小马灯给我,让我把小马灯挂在门口,把灯芯捻到最小,保持有灯光就行。
“小哥哥,有小马灯亮着,什么鬼都不敢上门。奶奶说过,鬼怕光亮呢。”
那一夜,舍子门口的小马灯一直亮着,我一觉睡到大天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