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强 | 想念戏台
『时光捡漏』您生活的笔记本
我幼年第一次看戏台表演,上面演的不是秦腔老戏,而是现代戏。那时我岁数小,脑子里对戏台上的演出只残存了几段碎片化极其模糊的图像,且相素不高,而对于无关戏剧的情节,记忆却清晰无比。现在偶然还会常常思想起来,让人不免唏嘘,更让人想念。
不太清楚那时我多大了。那年好像临近过年,人们普遍穿着样式单调的黑色或浅蓝色冬衣,社会还没有发展到多姿多彩的年代。戏是在我队麦场边的大土堆上演的。男人们还搭了木头架子绑芦席样式的戏台。这大土堆是生产队饲养室积肥要用的,攒了四五米高,而这些土是我妈她们一伙妇女结伴用架子车从田里拉回来积累起来的。那时我妈年轻,三十多岁的样子,面容清秀,表情阳光灿烂,身体好,干活轻快麻利。她整天头顶一方花围巾,穿着花棉袄黑棉裤,手腕戴着筒袖。那时的冬天似乎比现在冷,大人小孩子都冻得有点缩手缩脚,很多人耳朵上戴着耳括保护着。平日里,村里的年轻媳妇的装束和电影《秋菊打官司》中秋菊的打扮一模一样,只是浑身衣着长短合身,特别显腰俏,没有秋菊那么邋遢,更没有秋菊那样苦大仇深眉头紧锁的痛苦表情。
既然写到我妈这里了,那就顺着往下写吧,就不讲什么文章技巧了。那时生产队的活路重,女人被人当男人使唤,男人被人当牛马役使的。比较幽默的说法,他们每天在用原始筋力修理地球。大冬天有人经常安排这些廉价劳动力平整土地。她们一伙妇女每人拉着一台架子车拉土,还有专人记录拉土的次数。她们看上去蛮有干劲,个个脸庞红扑扑汗渍渍的。刮西北风时,很多女人的脸冻得有些发皴,嘴里哈出的气都是白的,手上冻裂了不少口子。印象里我妈经常买棒棒油(凡士林)涂手涂脸。那时农村劳动的妇人手掌上都有老茧,手臂粗壮有力。小孩要是犯了错或调皮捣蛋过了头,通常会被妈妈拎着棍子粗声粗气地追打。这样的闹剧每天在村里上演,只是主角配角在不停地变化。对于这个剧情,我似乎也充分经历。
我从来没有体会过文学书上别人家母亲睡前给孩子讲故事的和风细雨。我对母亲的直接感受是大白雨袭来时的阴云怒吼,她从来不会软言细语地讲道理。当然她文化低,也讲不出什么令人回味无穷的哲理。对于察言观色,我是有经验的,如感觉四下气氛不好,我赶紧就要逃之夭夭,否则就要受皮肉之苦。现在想来,母亲那时日子过得苦,平时吃不饱且伙食差。她白天要在生产队干体力活,中午回家还要给一家老小做饭,晚上散工回家还要喂猪洗涮拉鞋底缝衣裤,精神比较紧张,身体也很疲惫。过于劳累的这些人通常肝火旺。你这时要是不小心触了她的霉头,她很容易会被点燃。当然母亲的怒气重在发泄,那架式势虚张声势吓唬人的时候多,未必会真正下手打孩子。
有一天吃饭前档口,忘记我做错什么事了,我被母亲赶了出来。我故意藏在麦草垛旁边的玉米秸秆捆里面,赌气不回家吃饭。看她着急地在满村里到处奔走寻我。不知怎么的,看她焦急的样子,我有报复他人后的愉悦。这会生产队的上工铃响了,她要下地干活了去了。这会她有点慌张了。我听见她带着哭腔给我的伙伴们说:“见我丑娃来么?见了叫他回去吃饭?饭在后锅里坐着,我不怪他了!” 后来我回家揭开后锅,里面有热馍夹辣子和拌汤。意外的是,拌汤里还偷偷卧着2个荷包鸡蛋。打归打,爱归爱啊!那时的孩子也皮实耐打。挨父母打了,从来没有听说有人会留下什么心理问题。或许这伙人都是散养长大的孩子,野惯了。农村里天大地大,在这里受了委屈,很快就可以从别的地方得到心灵慰籍找补回来,心中的阴郁很快就得到释放了。快乐有时其实很简单,有时摸摸猫狗或结伴割草放羊撒欢,或者一伙人一起去偷西瓜或偷打别人家桃杏核桃,有时也去捅马蜂窝,有时做一根粘竿去收知了壳,有时脱了衣服在里面夹上玉米缨子做一个木偶学着大人唱几句秦腔……不一会就将刚发生不快统统遗忘了。
对戏剧的第一段模糊记忆就发生在村里的土堆戏台上,有一个穿黄皮的日本军曹因为任务失败,他突然气急败坏扇了汉奸一记耳光。那个汉奸捂着脸陪着小心360度转2圈才停下,动作夸张滑稽可笑。看戏的所有人都笑了,我也笑了。那演汉奸的人我认识,是本村二队我舅家门上一个矮个小伙。他长得斜眉竖眼,没点好人样,戴了礼帽,斜耸着肩,穿了紫绸衫大裆裤,腿上白绑腿着圆口布鞋,肩膀上斜斜挎个盒子枪,脸上再涂些黄油胭脂粉,更像一个痨病鬼坏人了。他的表演是个技术活,侧身对着观众,首先要及时用左手捂着脸,不能早也不能晚,对方的耳光扇过来正好打在手背上才能发出声响。如果他的手护脸稍慢一些,他就会被重重打脸了。他右脚鞋底暗暗踩一块凹碗片,借着耳光的力道身体才能产生旋转。非常有趣!这个转圈的表演动作,我在台下经常模仿。
第二段模糊记忆也发生在这个戏台上,也有点刺激。那是大年初一早上五点多钟,我们都早早起床穿上新衣服开始到处串门过年了。突然听见那个土堆的戏台上有人敲鼓,扩音器也被人打开了。那敲鼓的声音和有人的胡言乱语通过大喇叭传遍了整个村子。“是摇铃在敲鼓!远处有人叫喊。啊!摇铃啊,摇铃是五队的一个三十多岁的武疯子,听说这个人打小孩的。我们向戏台跑去。还没到戏台,那些大孩子便开始无聊起哄:“摇铃来了!摇铃来了!” 恐慌顿时蔓延而来,我们都跑回家藏起来,很害怕被摇铃逮住报复。喇叭里仍有摇铃制造的噪音,让人心生害怕,心里扑腾腾乱跳。天色麻亮时,我看见几个民兵将只穿着秋衣秋裤的摇铃从戏台上拖了下来。村人心善仁厚。民兵们没有打摇铃。没人和一个疯子较量。这几个人还给摇铃硬性穿上棉衣棉裤,害怕他的头冻着了,并给他送了一顶火车头棉帽。又担心他乱跑,还送给他一包点心哄着他吃。摇铃情绪平静下来以后,最后交给他娘领回去了。
最后一段对戏台的印象比较奢华。这次我是在县城剧团的剧场看的戏。那个戏台阔气,是用水泥造的,下面有扇形分布的很多排坐椅。这回我是坐在爸爸的自行车大梁上去的,爸爸的自行车蹬得飞快。可能国家不再限制秦腔老戏演出了,爱看戏的爸爸买了门票带我进场。演的剧目我不记得了。印象里有一个官差模样的人高举着一把明晃晃的大刀要杀母子三人。那母子三人在戏台上东西奔跑来回躲闪着并不停地跪地求饶。也不知那妇人讲了什么话,那官差不杀人了,自已却义愤填膺自刎而死,他的身子突然直挺挺的倒在台上。戏台下的观众大声叫好,激动万分。现在想来,那天晚上演得是《铡美案》,是县剧团排得第一台秦腔老戏。看完戏的爸爸很兴奋,走到西街时还给我烧一碗醪糟鸡蛋汤,并泡了麻花,那味道至今难忘。这是我平生第一次进剧场看戏,以后看的戏也很多,却都是农村比较噪杂的野场戏,没有剧团礼堂的声响效果好。我一直很怀念进剧场看戏的这次美妙经历。
以后离开家乡后,我很多年都没有在剧场或野外看过秦腔老戏了。当然我也嫌弃秦腔老戏古板程式脸谱化,缺乏创新,就不再喜欢看戏听戏了。对流行歌曲和电影、电视剧有了浓厚兴趣。
让人意味深长的是,如今的我开始喜欢秦腔老戏了。我发现这是深藏在我骨子里面的原始声音。我特别喜欢戏剧中那种纠结沉郁、欲说还休、纠结不清、缓慢、隐而不发、委婉的表达,也喜欢欲盖弥彰显,更喜欢漫天过海的小把戏,也喜欢爱恨情仇的大开大合。在这种情绪的支配下,我轻易就学会了几段秦腔唱段,对京剧、豫剧也能听进耳朵里面去了,还对黄梅戏、越剧有了浓厚兴趣。我现在居然向往去看一场大戏,和当年一样,坐在爸爸的身边,品咂着生活的况味,更体会着妈妈年轻时的生活艰辛。我知道,有这个念头时我已开始变老了。一个开始变老了,表明这个人的人生大戏已开始过了高潮,慢慢地只剩下绵羊一样的反刍咀嚼了。有很多事自已都没有经历过,看戏就是阅读别人的故事,或许在别人的故事中可以去想象和揣测、原谅与和解,体会宽恕和仁厚,这样才能体验另一个生命形态形的存在和延续,正视所有故事的发生和结束。毕竟,在人生的戏台上,我们也曾演过主角或配角,也曾郑重其事地演过戏和看过大戏。
路强, 70后,凤翔柳林镇路家村人氏,闲暇之余喜好文字,现有多篇作品发表于各类期刊文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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