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梦人》三 毛 深 爱 王 洛 宾 吗?
你为什么不追梦?你为什么还过得这样疲惫?那些从哪里来的声音,仿佛被风吹到耳边,忽而又如烟散去,好似有一群陌生人从四面八方跑来,围着我站着,对我指指点点。我低着头,犯错了吗,我这样低头悲伤地听他们的抱怨、指责,没有一个人对我说:追你的梦去吧,过你自己的日子吧。
太阳这样热烈灼烧地将火把投在了撒哈拉沙漠上,每一粒沙子放大了看,都是一个个五彩斑斓的水晶、钻石,每一个都是独立不同的,但是你的肉眼看到的它,只是沙子。人类的眼睛就是如此近视,所以能把最近的日子过好,但无法一直都过得很好。只有那些与众不同、不同凡响的人物,拥有最灵性的人,才会不只是过最近的日子,他们会去过追梦的、在云上的日子,跑去撒哈拉说:“我是一个像空气一样自由的人,妨碍我心灵自由的时候,绝不妥协。”
她还很放肆地宣称:“轰轰烈烈地恋爱,舍命的读书……学校可以滚,但书不可以不读!”我很想问她,你凭什么活得这样自我张扬?因为你有爱你懂你的父母是吗?所以你恨你的老师了,就可以离开学校;当你想读书,你就可以出国去留学;当你想恋爱,想写书时,你就无拘无束地做你想做的事。你做的这些事又为人所羡慕、被传说。这样的人生,真的很自我。我以为这是父母教育的成果。如果按常规的教育方式学习,我好奇,你还会是个性迷人的三毛吗?
你去追寻过生命的意义吗?你曾这样说:“繁华与寂寞、生与死、快乐与悲伤、阳光与雨水,一切都是自然,那么便将自己也交给它罢。自然没有位格,自然没有善恶,自然也不能给人生命和接纳死亡,信奉自然实际是人生对命运的无奈。”
但活在对自然和自我的崇拜中的人,个性是最迷人的。因为你爱自己和自由到了疯狂的地步,人们就不自觉地被你的非常态所吸引。越想抓住你这个只爱自己和自由的精灵,人们就越会陷入到你的世界里。你的精神世界是如此得精彩丰富。即使如此,你依然是个普通女性,对爱情的着迷一样没有理性,完全无法把控自己的情绪。当爱情到来时,你总是飞蛾扑火般得用力。任何自我自由,最后都丧失了生存的土壤,于是,你像风筝一样猛力断线飞走了,去追寻你的另一种脱离了肉体负担的绝对自由了。那里还有荷西吗?那里还有文学吗?那里还需要爱情吗?
2011年的酷夏,罗大佑在成都的演唱会上,从聚光灯后走来,成千上万的观众聚集在他脚下热烈地期待着他的歌声。你1991年就走了,隔了20年,罗大佑开场一张口,哽咽的声音里依然都是对你的深深怀念。他弹奏着钢琴,那黑白键不断转换中,怀旧、忧伤的流水声瞬间让整个世界安静了下来:
让流浪的足迹在荒漠里写下永久的回忆
飘去飘来的笔迹是深藏的激情你的心语
前尘后世轮回中谁在声音里徘徊
痴情笑我凡俗的人世终难解的关怀
《追梦人》,这是怎样的一段回忆,此时对于生的人而言,死是更美的事不是吗?他深藏的激情,你的心语是什么呢?我在你的文字里着急地翻来翻去,都是前尘后世的痴情记忆。多少人读着,翻白了眼徒然地感慨:你是我不及的梦……勇敢热烈的女子啊,我们如何去追寻你的足迹在荒漠里写下永久的回忆。
罗大佑和你是惺惺相惜的两大天才。在你离开后的第10个年头,2001年,新浪网对他的一次专访中,他说:“三毛是一辈子把生活和艺术都结合在一起的人。她把自己丢到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里面去探求生活本身可能带来的任何空间。这是一个艺术家应该走的一条路线,在这边向三毛致敬!”所以他把曾经为刘德华主演的电影《天若有情》写的主题歌,在你逝世后,在原来歌词上增加了上面四句,表达他对你的理解和敬意。
你说:“死就是生,生就是死,见是不见,不见是见。”死,对艺术家而言,从来都不是结束,也不是悲哀的。死,本身和生一样不存在什么悲或喜,只是一种存在方式的变化。用死来表达你对生的抗议,对无法把握的世事无常的无奈肯定,生就变成了一件本来就不值得庆贺的事,任何生死的意外都不该被庆贺和哀悼。这是自由的你对生死最具体的理解和实践,甚至你的自杀是如同撒哈拉沙漠生活一样的行为艺术。我因此敬慕你。
你的信仰是最贴近艺术本质的,甚至比李叔同的出家遁世更接近艺术家的本性。任何宗教对生死的解读和超越都还是有限的。对艺术家而言,追求最高远的精神自由境界时,已没有任何一个教派组织的任何形式适合艺术家去皈依,进行自我精神危机的拯救。艺术家只要归入任何一个教派,寻求某种教义的信仰和解脱,便不会是真正的灵魂自由者、自己的主人,更别说成佛。所以,我理解你的死,是远远超过了任何宗教所要传递的理念,成为了最最自由的我,即自然、即佛。
你是个终生要努力证明自己价值的人,你始终在寻找自己的路途上,你爱得轰轰烈烈,死也轰轰烈烈,敢爱敢恨,多么让我喜爱的个性,所以你的传奇注定要给凡俗的人世多添一道色彩。最近,我问90后的大学生,他们表示他们不仅知道你,也很喜欢你,觉得如果不知道你,就表示没文化。这的确是的!文化,不只是你有迷人的作品,还因为你用你的生存方式来解读了生命的意义。探讨生命存在的价值,我以为这是最重要的文化内容。但面对死时,一切价值都成为了虚空,只有想活的人才追问意义,该不该死。
因此,我听李泰祥作曲、你填词的《橄榄树》:“我的故乡在远方,为什么流浪,为什么流浪”,我在想,你的远方到底在哪里呢?你填了几十首歌词,大家最喜欢,流传最久的还是这首《橄榄树》。齐豫的声音和一把吉他,就足够让这首歌曲流传下去了。这是罗大佑和你的天作之合、百听不厌。我有时会想象,你的远方,也许是王洛宾的《在那遥远的地方》?
就在1990年的四月,即1991年你自杀前一年,你去了新疆寻访王洛宾。这一次见面,你忽然燃烧起了爱的烈火,所有无关现实,只关系浪漫的想法,就如你写的《梦田》的歌词:“每个人心里一亩田,每个人心里一个梦,一颗种子是我心里的一亩田。”你的田、你的梦、一颗种子,都是爱。因为你是无比热烈地爱着生活,那一句“用它来种什么,种桃种李种春风,开尽梨花,春又来。”梨花开尽了,自然是晚春,该是初夏了,可是你说春又来了。多么好的愿望,美好的总是舍不得走远,连续不断地在反复循环。多符合我的梦想,一听到这样的歌词,我便会想哭。如果真的可以如此,你便不会那么快绝望崩溃了。
你带了全部的生活希望,装在一个箱子里,然后写信给王洛宾,告诉他你全部的希望。于是他西装革履地去机场接你了。随后,拍摄王洛宾纪实生活片的摄制组就住进了你和他的家里。本来你设想了那么多自由美好的平实生活,结果却是你每天在不停地配合摄制组扮演王洛宾的粉丝。你像个演员一样住在王洛宾的生活里。王洛宾乐此不疲地参与拍摄自己的纪录片,没有时间来爱你。你热望的生活不是这样的,这简直是一种可怕的打击。
你怎么能想象得了呢,王洛宾大半生的艰难和被否定,现在对功名的渴望,对自身成就的肯定变得异常强烈。而你的成长环境与他相差太大。你的西式思想,王洛宾是理解不了的,即使他也曾经和你一样,很浪漫地为了艺术在大西北生活几十年,但是他那几十年的精神状态也是自闭式的。你们之间思想观念的差距如隔了两个世界、两个世纪。他也不肯让你真正进入他的精神世界里,因为那里满目苍夷,不堪回首。你无力为他打扫过去的尘埃,也害怕忍耐着去慢慢唤醒他那沉睡多年的爱情。是的,他的爱已是死灰状态,如何点燃呢?连理解都是毫无指望的。
某天当你们在饭桌上过着琐碎的日子时,你忽然发现,原来生活中的他是那么平凡,和《在那遥远的地方》里的他并非同一个人。近距离地看清了所有丑陋和平凡,你崩溃了,咆哮着、不顾一切地对着王洛宾歇斯底里地发作了一通。你的爱情梦就此彻底破灭了,你离开了王洛宾,到处流浪了一圈,然后回到了台湾。梦既然消失了,那么生的意义也就一同死亡了。没有爱情怎么活呢?尤其连做爱情梦的信心都丧失殆尽时,死是多么好的事,从此少了一些无聊的人和事的打扰,可以完全地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再也没人来烦扰了。你实在不需要那些无关的人来关心你。
你完全可以如此大胆勇敢,你真的无所畏惧。在白色极权专制时代,你曾翻译了西班牙漫画家季诺的传世作品《娃娃看天下》。这套漫画作品背景是阿根廷,是季诺对专制强权军人政府的嘲讽。你编译时加入了自己的理解,是否对当时自己所处的环境也有着自己的一番独特认识和解读呢?因为你不在乎别人怎么看,你只要做你自己喜欢的事,就好像你逃学,去撒哈拉沙漠,去找王洛宾,到最后的自绝。你从不会成为任何人的背影或者傀儡、道具。所以,罗大佑说你“痴情笑我凡俗的人世终难解的关怀”。
传奇的人生,你比张爱玲迷人。任何一个十七八岁的青春孩子,都会陷入你的文字世界里,掉入一个巨大的空洞里。那空洞吞噬着最自由的灵魂,教所有人想摆脱世俗,走向你构筑的精神领地,没有未来,只有流浪。因为你从来都不是所谓的作家,也不是什么演说家,你是一个真实生活的专业演员,把自己的日子演得那么好看,其实感情早已是千疮百孔,一不小心就漏出了绝望的台词,所以随着年纪的增长,一些人无法再继续流浪,必须回到红尘中来,只能在心里悼念那样渴望却不得的青春之梦,连罗大佑都是如此。他也一直在追梦,可是梦总是越逼近越遥远。当一伸手,什么也抓不着时,往前一步便是坠入深渊,很多人这时从梦里惊醒了、吓坏了,开始老实地生活,因为怕死。而你呢,骄傲地昂着头,继续向前踏步,便跨上了彩虹,前面是深渊也好,是天堂也好,你就这样大胆地往前走远了。
我追着、追着,来到了蛮荒之地,四顾茫茫,原来梦也是黑暗的,只有追的本身和过程是美的、有期待的。让一段音乐就这样一直唱下去吧,从罗大佑的世纪演唱会的开场,到后来,一代代音乐人、歌手、作家,一个一个梦,继续没完没了的追梦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