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意榕城︱福州：那人那剧那园
福州：那人那剧那园
文：孟丰敏
喜欢奇石和佛学的曹学佺就在棋盘石和“妙峰钟声”下构建了石仓园，造景“石仓秋烟”。
仓山之名与“石仓园”可谓密不可分。明朝的仓山即天宁山，山上设盐仓、米仓以防洪灾侵蚀，而洪塘则有曹公的石仓园，园内建石仓收藏寿山石。清末，盐仓、米仓、茶仓等各种物资仓库建在泛船浦到仓前路沿江一带。但人们忘不了，这岛即山，山即为岛的地区其实就是仓库山，更是鼎鼎大名的寿山石仓、挂榜山，所以仓山倒过来念，就是一座山砌的仓库，藏着身价百倍的寿山石。仓山，名副其实！
站在历史的最前沿，春秋只是一条缓缓远逝的河流，曾经的荣辱早已入土为安，而闪闪发光的人文遗产，留在“榕城西来第一禅林”的妙峰寺上，刻在千年窑址的土层里，也融进江中金山寺的晚钟声中。
闽剧儒林始祖曹学佺和他的石仓园，也是一段荡气回肠的城市“遗存”。
樟树上建“天枰禅楼”
怀安古名岊山，位于福建省福州市仓山区（南台岛）最北端，于北宋太平兴国七年(982年)建县治，明万历八年(1580年)，被撤并入侯官县。民国初年，怀安县的小学校长将“怀安”改为“淮安”，寓意三面环水，沿用至今。
宋至元，怀安县作为福州城的要道，俗称“闽江北港”。宋元时期，怀安县和洪塘两窑所产的瓷器蜚声海外，为福州增添“瓷都”之美誉。近年，怀安县的古渡、接官道码头，已列入中国世界文化遗产预备名单，成为“海上丝绸之路”有关的文化遗产。
怀安县素有“百花之乡”、“水果之乡”的美誉，茉莉花茶历史悠久。仓山区二龙（白龙江、乌龙江）环岛，在怀安县的岊山处分界。这里依山傍水、风光旖旎、人杰地灵，留存着自新石器至明清各个时期的文化遗产，可谓世界罕有！
福州最早书院西湖书院即在怀安。这里还有凤山书院、瓜山书院、高峰书院等。怀安更是理学之乡，学院文化从北宋开始。朱熹、黄干曾留迹瓜山书院。当地名人、明朝抗倭英雄张经、闽剧儒林始祖曹学佺也曾在金山寺内的私塾学习。最有趣的是曹公仿照古人巢居，在金山寺的巨大樟树上建“天枰禅楼”。这位曹公实在非同凡响！
曹公是谁？曹宫保公（以下简称曹公），生于1574年（明万历二年），卒于1646年（清顺治三年），名学佺，字能始、尊生，号石仓、雁泽，晚年自号西峰居士，身材伟岸，容貌俊美，性情耿直刚烈。其先世铁马公随明太祖军队由陕西凤翔入闽，世居侯官洪塘里（今日福州市仓山区洪塘街洪塘新村内），其祖西衢公，父及渠，赠参政。
曹公的祖居地在洪塘，与怀安相邻。但洪塘曾一度属怀安管辖，如今同属福州市仓山区建新镇管辖。史载，洪塘山川形胜甲于一方，著名八景是“洪塘古渡”、“石仓秋烟”、“妙峰钟声”、“半洲渔火”、“云程石塔”、“岊山风帆”、“环峰夜月”、“旗麓斜阳”。今八景所剩无几。
为何取名石仓园
明朝初年，曹公先祖跟随明朝大军由陕西入闽，祖居侯官洪塘里（今福州市仓山区洪塘街洪塘新村内）。
曹公为人耿直坦荡、为官清廉、倍受尊崇。他在南京任闲职时创办了“金陵诗社”。玩在一起的都是文学名家、梨园大师，如钱谦益、汤显祖、屠隆等。这次金陵结社成为曹公开创闽剧儒林班的起源。曹公离开南京时，诗社随之结束，成为千古绝唱。
曹公官运亨通时，因撰写《野史纪略》议论万历帝的后妃宫斗秘闻，被削职为民。回福州后，他转身为盐商，构建了许多园林，比如洪塘的石仓园、金山寺的天枰禅楼，晚年还建造了鼓楼西峰草堂等。其中石仓园最负盛名，曹公在此居住二十年之久。
为何取名石仓园呢？曹公一生痴迷奇石。洪塘名岩异岫多，有一座马鞍山又名佛楼山，山多奇石。山上有一溪髻岩，岩上方是妙峰山的妙峰坪。妙峰坪上有一块巍然特立的大石，名曰棋盘石，历经千年而不见一丝苔痕，相传为仙人驻足处。棋盘石下有洞叫马婆坑。坑前即石仓园。喜欢奇石和佛学的曹公就在棋盘石和“妙峰钟声”下构建了石仓园，造景“石仓秋烟”。
石仓园和寿山石也有关。某日，曹公在洪塘街上遇见一樵夫肩担干柴沿街叫卖。两担柴上分别有一金黄石头压着。曹公为石头所迷，买石被拒，不得已买下两担柴，又询问樵夫从何得来此黄石。樵夫告知地点，原是他所耕田的地下，即今福州市晋安区寿山乡。曹公为石头取名“寿山石”，后前往搜寻寿山石并藏在石仓园之石仓内，更常邀请好友们来赏石。寿山石从此闻名于世、身价百倍。
石仓园究竟在哪里？笔者在洪塘寻寻觅觅多时，推断石仓园遗址位于今福建农林大学内，大致范围为东江（今闽江）、西江（今乌龙江）和硋山（今福建农林大学图书馆后山）、妙峰山南麓之间。《福州府志》和《闽江金山志》记载，石仓园位于妙峰山南麓，为山谷环之，中有塘数里，更有一天然大湖。福建农林大学里有一天然大湖，名曰观音湖，原名“南池”，即曹公的石仓园二十景之一。曹公曾题诗：
南池种白莲，莲花映月白。
人行池水东，鱼戏荷叶北。
首家儒家典籍藏书馆
曹公费十余年陆续建造了石仓、石君、石桥、浮山堂、临赋阁、春草亭、诸江亭、长至台、听泉阁、夜光堂、梵高阁、淼轩、梅花馆、林亭、涧室、荔枝阁、碧泉庵、竹醉亭、琴书社、南池二十景，并为每一景分别题诗。园内古杉数株立湖边，岸旁更有石笋如笏，石团如鼓。曹公常载酒泛舟湖上，更喜在夜光堂泼墨挥毫。好友徐兴公称石仓园胜景甲于闽郡。曹公的诗作《石仓元夕行》：“石仓元夕有灯事，词客城中联袂至。夜光堂上光陆离，听泉阁前泉鼎沸”细致描述了石仓园元宵节举行诗歌娱乐活动的盛况。《竹间十日话》记载石仓园的房契乃曹公亲笔所书，并写道：“天下江山当与天下人共之。”可见曹公之开放豁达胸襟，也可知石仓园是对市民开放的公共园林。
曹公建石仓园有两个重要用途。《明史》记载曹公生前常对人说：“二氏有藏，吾儒何独无”。曹公认为佛道皆有藏书馆，唯儒家没有，就想修一座儒家典籍藏书馆与佛道藏书馆鼎立。他花费十余年时间采撷四库书，因类分辑，大约集几万册藏在石仓园内，成为儒家典籍藏书开创人。他在临终前嘱咐后人说：“林居十余年中，唯专意欲修儒藏一书，撷四库之菁华，与二氏而鼎力，始足以明昭代之盛，而补向来之缺，竭力敝搜，欲要以有成。”石仓园因此是国内第一座儒家典籍藏书馆。
石仓园的另一个用途是什么呢？
曹公和闽剧儒林班
晚明，福州因对外贸易繁荣，社会经济发达，士大夫们的思想观念发生巨大变化。当时王阳明心学崛起，肯定人欲的合理性，受程朱理学思想禁锢已久的人们重新回到道家崇尚自然、自在的生活状态中。福州成为全国名副其实的幸福之州，文人们弃官不就、淡泊名利、广建园林，追求美好的世俗生活，游山玩水、狎妓听曲、享乐声色，留下许多瑰丽的文化篇章，兴盛了福州诗学，并发展壮大了闽剧。
石仓园是才俊、士女赋诗会文、谈古论今的雅集处，更是曹公组织儒林家班进行演唱活动的地方，闽中文风因此昌盛。曹公喜欢汉族戏曲，日夜沉浸在诗词创作、歌舞戏曲赏乐中，津津有味。他认为戏曲可借古讽今、说古道今、喻世明言、大快人心。
曹公创作闽剧儒林戏前，福州民间已诞生较为粗糙的平讲戏。但这无法满足有文学修养的士大夫的高标准艺术审美需求。曹公在南京任职时，五次回福州组织儒林家班，创作新闽曲，编排折子戏。屠隆也曾随他回福州主持凌霄台梨园荟唱。他还与喜爱戏曲的好友徐兴公、谢在杭、陈汝翔一起研究儒林戏声律三十多年。他26岁至36岁期间，为闽剧奠基的最初十年。
曹公能成功地开创闽剧儒林派，还要感谢他的爱妾乔玉翰。曹公三十岁时原配辞世，纳乔玉翰为妾。乔才女才貌双全、精通音律善作曲，帮助他独创了闽剧唱腔主体逗腔。旋律婉转、缠绵悲恻、风格高雅、拖腔较多。乔玉翰也是曹家儒林班的女班主，和曹公琴瑟和鸣，成为曹公戏曲事业上最理想的伴侣。
他们在石仓园的琴书社里排戏，让家中几位能歌善舞的妾、侍女、家童和青楼歌姬都参与进来，但是曹家儒林班成员演出不施粉黛，不跳加冠（带面具），如出门演出则皆乘轿，以表文雅高尚，从而让闽剧风格分为儒林、平讲两种。而文雅派的儒林戏广泛传播流行，成为职业化的闽剧，流传至今。
1644年（崇祯十七年甲申），曹公听说李自成起义军攻占北京，痛哭绝食，跳石仓园南池自尽，为家人急救无恙。其对环伺周围的家人说：“生前一管笔，死后一条绳”。1645年（南明隆武元年、清顺治二年乙酉）闰六月，唐王朱聿键在福州大理寺（今鼓楼宫巷林聪彝故居）登基，提拔曹公为礼部尚书，太子太保。
1646年（南明隆武二年），曹公年迈不能跟随隆武帝亲征收复失地，便捐银万两资助。同年九月十七日，清军攻陷福州，次日辰时，曹公沐浴整衣冠后，持绳自缢于福州西峰里西峰草堂的中堂上，时年七十三岁。曹公嗣后，灵柩葬于鼓山魁岐之阳。1746年（清乾隆十一年），曹公逝世百年后，清政府追谥他为“忠节”。
观音湖还是南池？
曹公殉节后，石仓园日益荒芜。清顺治初年，太守林崇孚成为园主，并建一座响山楼。康熙年间，石仓园又转售给景州的王姓知州，咸丰初年到乾隆朝，石仓园被一刘氏购买，改建为牧畜场。当时诗人叶观国来石仓园凭吊曹公，赋诗：
吟社嵩山十子俱，石仓园更盛于喁。
晋安骚雅绵绵在，坛坫还如旧日无。
至今，石仓园只留下那天然大湖即石仓园二十景之南池。据说清末民初，石仓园在风雨摧毁下早已成为荒野。当地百姓不知此湖何名。一老尼梦见观音在南池中沐浴，梦醒后称“南池”为“观音湖”。从此南池从人们记忆中消失，只知观音湖。
笔者在洪塘采访期间，当地百姓说洪塘新村是石仓园的遗址。洪塘社区居委会曾提交《设计、建造洪塘曹学佺闽剧活动中心的报告》给福州市城乡规划局等单位。而当年拆迁此地的负责人也曾建议保留洪塘新村部分片区，作为闽剧艺术活动中心。报告显示拆迁前，此地为洪塘工人文化宫。
2017年深秋时节，笔者站在福建农林大学观音湖前回想四百年前，曹公邀友人泛舟于此吟诗唱曲赏景，更在此湖自尽殉国，不禁唏嘘不已，真是沧海桑田。如今这里为校园主道区域，热闹非凡，有谁在乎它的前世今生呢？又有谁会在九月十八日曹公殉节日，到此凭吊这位令人崇敬的先贤呢？甚至观音湖畔的“观音湖”石碑上也没有任何有关曹公及南池的介绍文字。可我却忘不了曹公的善举：为凭吊民族英雄李纲，自费重建福州宋朝天宁寺及寺中李纲居住的松风堂。
再看南池，原为乌龙江的内弯河。湖水随江水涨落，湖面十分广阔，东起福建农林大学北区田径场，西至福建农林大学田间实验室，北起北区图书馆广场，南至下安村（今福建农林大学诚智楼）边。湖上种荷，湖间一长长柳堤，原为周边村民往来通道。堤上一石拱桥，名春晖桥。四季无论何时来到湖畔，都会为这里景色所迷恋，南池宛若玉碟盛雪，雪映黛光，水间练影卓卓，春花秋色夏荷冬晴，红娇白媚碧流花溪，蒹葭也似仙中子。
尤其夏日，只见南池荷花盛开，使人忆起史载石仓园盛景：人在鑑湖，舟在画图，五月清凉，人间所无，有菱歌而声峭，有莲女儿貌都，日出兮炯销，渔郎兮啸呼，石仓俯瞰大江，舟楫出没，渔歌樵唱于风暝雨晦之中，其胜殆与鑑湖比，不觉悠然与会，请以之赠石仓也，嗟乎，园林一天地蘧庐。
《流翠烟台山》里的深情故事：
那个怀着月亮的洁白女人在窗下为林森绣婚鞋；
那个深爱胡蝶的男人住在福州的槐荫里；
那个路过林徽因的可园；
那个梦回梅坞邂逅蕊妃的闽剧始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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