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大维:夏 夜 2024-05-04 21:39:40 夏 夜 ——月光下的初恋 文/邵大维 (一)长空寥廓,漆黑而透明的苍穹里,繁星点点,银河宛如一条美丽幻迷的光带,撒下无数光亮闪烁的沙粒,划过夜空,消失在天地间。农家老院子浸在了一片银色之中,地坝上没有一丝阴影,甚至能看见白天晒粮食时洒落的几粒包谷。白天忙碌热闹的院子此时静悄悄,家家户户都熄灭了油灯和火塘,漆黑的老屋里,不时传来劳累一天的庄稼汉们的鼾声。明亮而寂静的地坝上,三个知青,萧秦、寒明和我,躺在生产队的一个用来晒粮食的偌大簸箕里,一手抽着萧秦从县城带回的南雁牌香烟,一手端着小土碗,极其享受地呷着每年栽秧挞谷时公社才配给庄稼汉的二两老白干,嘴里不时发出“啊——啊——”的惬意叹声。仰望深邃夜空,三人天南地北地扯起了龙门阵。我吹起一首熟悉的笛子独奏曲《打靶归来》,这还是我几年前在学校读书时学会的。笛声如泣如诉,在宁静的田野上空回荡着。这本是一首激昂欢快的曲子,但今晚我吹出来竟是那么忧愁,还带着一点哀嚎。笛声像是勾起了大家的思乡之愁,萧秦和寒明各点燃一支烟,红光闪闪,映出两张忧伤的脸。头顶上,银河显得更加明亮,宛如一条发光的通向远方的路。我仰天而躺,久久地凝视夜空,似乎消失了时间和空间的感觉,精神恍惚如入梦境之中。我微微地合上眼,沉浸在宁静的暗影里,夏夜的凉风在深蓝色幕帘下,带着蛙声、昆虫鸣声,带着远处山村微弱的犬吠声,在我耳畔渐渐淡去,记忆的潜流旋起阵阵波澜,有什么东西那么执著地接踵而至,闯入我脑海。猛然,一幕一幕情景清晰地展现在眼前:……1964年9月,在山城重庆长江之畔层层叠叠拥挤着的吊脚楼群中,南纪门小学的几间废旧教室,被作为临时的男女生寝室,一排排地铺上散乱地堆放着行李。墙上挂着两条醒目的大标语:“火红的青春献给火红的年代!”“广阔天地,大有作为!”一群十几岁的男孩们、女孩们,在各自的寝室里激动地交谈着、欢笑着,在地铺上蹦跳着,他们有的在回忆一部叫《青山恋》的电影:大山白云、森林草原、猎人战马……吸引着好奇兴奋的男孩;女孩们,则被电影中的爱情故事以及邢燕子的上山下乡先进事迹扰动着、感动着。这群年轻人的心如痴如醉,怀着远行前的激动,遥遥呼应着远山的召唤。这是一群临时安顿在此,第二天将离开父母和大城市,到偏远山区林场扎根落户的知识青年。教室内一片喧闹,激动、亢奋,他们幻想着,全然没感觉到命运的艰辛和险恶。他们中有的是因为“种种原因”没有考上高中;有的是上课的新课本都已经发了,却瞒着父母偷偷报名、下户口;还有的是为了心中那个美好的追求……总之,这里的每一个人,不管是什么原因促使自己离开故土远行,都是那么义无反顾地,向着心中那个最理想最浪漫的目标而去。教室里弥漫着激动不安的气氛,感染着每一个人,让人久久不能入睡。窗外,在校园暗淡的灯光下,有多少双眼睛在望着窗内天真无邪、不谙世事的孩子,那是夜深了还不愿离开的父母们,在默默地祈祷着、祝福着自己的儿女。远处长江边,从遥远雪山奔腾而来的激流冲刷着江岸,激起阵阵浪花。那夜的涛声好像特别大,吞没了城市的喧哗,这座城市也像在为他们送行。……1964 年 9 月的一天,华蓥山下一个边远寂静的山乡——盘龙场,格外地闹热。村头响起了阵阵川戏锣鼓声、震耳欲聋的鞭炮声、刺耳的唢呐声,惊得在大树上筑巢的白鹭鸣叫着腾空而起。 场口的空地上,在一条写有“欢迎”字样的大标语下,集合着一批精神疲惫又异常兴奋的小青年,他们用陌生胆怯的目光向四处张望着。盘龙场上的老乡们都说,来了一群大城市的孤儿,看热闹的老少乡亲用怜悯的目光看着这群小青年,有几个老婆婆在抹着眼泪。欢迎会上,公社干部讲完话,四周响起热烈的掌声和锣鼓声。忽然,欢迎的人群中跑出一群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公社完校的女学生,迎着小青年们,跑步上前,面对面地,啪嗒一声,立正!敬礼!然后给小青年们的左臂绑上了一朵朵小花。……一个 40 岁左右,壮实憨厚的山里汉子出现在我脑海里。山里汉子黝黑透红的方脸盘,络腮胡子,五官平凡朴实,透着山里人那种粗犷和蛮劲,看着使人踏实。他头上裹着白头巾,双手向后,握着斜挎在肩背后的土猎枪,露出宽厚的胸膛,满是胡须的大嘴笑个不停。这就是知青林场刚上任几天的场长,一个大山里的老猎人,土改时期的老党员。大家围着他,急迫地询问自己关心的事情:“有没有草原,有没有森林啊?”“有没有战马,有没有猎狗,有没有猎枪啊?”“有没有……”老场长总是乐哈哈地回道:“有,有,有,啥子都有。”他又看了看身旁的女青年们,笑呵呵地说,“今后,上面可能还要修电影院呢。”“真的啊?真的啊!”小女生们欢呼起来。望着陡峭高耸入云雾中的蛮荒山峦,我心里暗暗欢喜又满腹疑惑:草原?电影院?就这上面? 其实,这么一个粗犷的山里人,一个真正的猎人,也在给我们开“空头支票”呢。上山了,沿着崎岖山路向云雾深处进发。爬山的男男女女,陌生的面孔在相互打量着、熟悉着。有几个女知青脸蛋漂亮,身材姣好,引人注目。有个穿高跟鞋的女知青一拐一瘸地爬着山路,紧紧地跟在为她挑皮箱的山民身后,汗流如雨。她那钉着圆钉的皮箱上,锁了六七把亮晃晃的大锁,在山民闪悠悠的扁担下晃荡着,叮叮咚咚如同货郎担,叫人好生奇怪。上山的路才走了一小半,还没有望到山腰,知青们已经全都累得趴下了。……1966年的一天,林场透风的木板屋里传出一阵口号声,是知青林场的会计(当地人)在主持召开“批判会”。公社的知青办主任,脸色阴暗地坐在用木马墩临时搭成的桌子旁,默默地在翻着小本本。公社的屠干事站在桌子后面,铁青着脸,目光冷冷地扫视着周围,他那柠黄色像动物一样的眼神让人不寒而栗。知青们围坐着,萧秦低着头站在中间,脸胀得通红,一言不发,眼里露出倔犟的目光。原来,萧秦几天前写一幅大标语时,粗心大意写错了一个字,被上林场来的公社干部抓住不放,上纲上线,很快就变成了“阶级敌人”。“批判会”进行中,一个女知青愤怒地站起来揭发道:有一次,她去喊木楼上睡懒觉的男知青出早工,萧秦居然在楼上大声回答:“慌什么慌!还没有穿好裤子呢。” 在公社干部的故意煽动下,女知青们仿佛个个都气红了眼,会场气氛异常紧张。突然,一个女知青冲上前,把一大杯水泼向萧秦。水,顺着萧秦的脸和颈项流着,湿透衣服,滴在地上。萧秦还是一言不发,双眼紧紧地闭着,默默地忍受着。知青们低着头,畏缩着,小心翼翼地回避着,生怕火烧到了自己;有的则表现出义愤填膺的样子,想以此博得公社干部的好感和信任吧。看着萧秦屈辱痛苦的神情,我再也按捺不住心中的不平了,猛地站起来,大声得有点近乎喊叫:“他又不是故意的!”话音刚落,公社干部大吃一惊,那令人不寒而栗的目光霎时射向了我。他好像第一次认识我一样,狠狠地盯着,像要看穿我的皮肉,看进我的骨子里去。知青们一个个露出了异样的眼光,脸上神情紧张。紧接着,批判会变成了帮助我的“民主生活会”。从此,我和萧秦在大山里结下了一辈子的患难之情。(二)夜,好静啊。风还在吹着,远处有星星点点的光在闪烁,红的像是对面农舍透出的灯光,蓝绿的像是小河边田里的萤火虫光,混在一起,更像是梦境中的彼岸灯光。此时,我感到身下坐着的簸箕,犹如一叶在风浪中飘摇寻觅着彼岸的小舟,汹涌的暗流随时可能倾覆小舟。想着想着,一股独行天下的勇气,一股孤傲与悲凉,涌上心来。上山下乡转眼几年过去了,我们已经淡漠了对未来的梦想,每天只要能填饱肚子,能挣十个工分,就是最大的满足了,没有了回到父母身边和回城工作学习的奢望。在这里,只有贫瘠的红土地和流淌不息的小溪陪伴着我们,在这几乎被人们遗忘的地方,白云、大山、原野,给了我们心灵的滋养,开垦了我们心中那最原始的处女地,面对命运,我们有了城市同龄人没有的从容和淡定。夜空中,几只萤火虫忽闪忽闪的光点在身边飘浮,像一群小小的精灵在游荡,让人捉摸不定。此时,我心中有一种懵懵懂懂的感觉在萌生,一种奇异的难以克制的情绪在躁动。是啊,一年又一年过去了,十九岁的心,多么需要抚慰,在这艰难的路程上,多么需要另一双温暖柔和的手的鼓励啊!地坝静悄悄,我们都在想着各自的心事。忽然,萧秦在大簸箕中坐起来,他两眼发光,似乎思索着什么。萧秦是本地县城的知青,自从几年前林场那次共同的遭遇后,我们成了非常要好的朋友,无话不说。他家在县城,经常在我们生活窘迫时接济我们。这时,萧秦神秘兮兮地一笑:“咳,哥们,有没有胆量来做一件事?”看我和寒明一头雾水,他突发奇想:“总有喜欢的女娃儿噻!”夜色中,萧秦炯炯有神的目光一闪,带着有点冲动的语气说:“我们来抓阄,写情书!”“啊……”好大胆勇敢的想法!我心里一阵悸动,顿感一股神秘的力量在心里翻腾。哥们三个都兴奋起来,把公社的女知青们按自己心目中的喜好,来了个排排坐,选出最漂亮最喜欢的几位。然后,萧秦在小纸片上写名字,搓纸坨坨。我在一旁多留了个心眼,偷偷看着并记住了纸条上那个我喜欢的名字。我注意到,萧秦在写其中一个名字时,特别缓慢庄重。纸坨坨搓好了,萧秦握着往空中一抛,月色中眼花缭乱的,纸坨坨掉下来直往衣服缝中到处乱钻,搞得大家一阵忙乱。幸好我早已记住了那团纸的形状,眼疾手快,如愿以偿。寒明也抢了一个,背着身飞快地看了一眼,纸坨坨就不知去向。萧秦没有去抢,但纸坨坨不知怎么还是少了一个。只有我当着大家的面展开了纸坨坨,萧秦凑过来一看,兴奋地叫道:“咳,就是你进攻她最合适!”还加上一句,“寒明不行,其他知青都不行,就是你才行!”这话让我的心如炽热的岩浆,翻涌奔腾起来,我再不能忍耐了。于是,在明亮的月光下,坐在大簸箕里,我提笔写下了人生中的第一封“情书”。我艰难地搜索着有关爱情的字眼。唉,只记得我们从上小学起,耳边经常响起的是“好好学习,天天向上”的谆谆教导声;随着年龄的增长,耳边经常响起的是会场的刺耳喇叭声和激烈口号声。记不清是哪一年了,在“五一劳动电影院”,看一部阿尓巴尼亚的电影,银幕上男女主人公激情似火,引得下面的观众坐立不安、蠢蠢欲动,就在大家都激动万分时,银幕上突然显出了一个巨大的黑影遮住了画面。人们定睛一看,竟然是一只手的黑影,是放影员用手捂住了镜头,挡住了观众盼望已久的那个接吻镜头。扩音器里还响起了放影员表示歉意的声音:“奉领导的指示,此处不宜观看!”观众哗然,一片苦笑声和叹气声。那是一个爱情荒漠的年代。好在,上山下乡到了深山老林的林场后,跟着一位多愁善感、满腹小资情调的知青,学会了好几首外国民歌。我清楚地记得那位小资情调知青,他一天到晚总是忙着向皮鞋哈气、擦亮,变换着角度照自己的人影。他会哼唱许多外国爱情歌曲,首首曲子让人心旷神怡,听着心里甜蜜蜜的。于是,我在心中默默背着歌词,又搜肠刮肚地回忆一些民间流传的有关爱情的调调,写了好多好多,不记得有没有俗气肉麻的句子了,只记得其中一句:“你的腰像春天的杨柳,随风飘荡……”现在想起来,自己也有点疑惑不解:这到底是形容的什么腰杆啊?还能随风飘荡?那晚,我难以克制自己的冲动,一鼓作气,竟给公社知青中两个漂亮的女知青,一人写了一封“爱情信”。信,由临阵怯场不敢写“情书”的寒明,第二天一早,送到场上的邮政点去,作为对胆小鬼的惩罚。(三)又是一个赶场的日子。田野里白鹭的叫声,由远而近赶场的人声,早早地唤醒了我们,早饭也没吃,就急急地向街上赶去。每逢赶场天,知青们都会到街上邮政代办点去等着县城来的邮递员,看有没有家信,盼望着家人每月寄来的十斤粮票和八块钱。太阳照亮了对面的红土坡,山坡上泛着一片红光。坡下的石板路上,匆匆走着挑着担子、背着背篓、牵着猪羊去赶场的人们。远处,从大山深处弯弯曲曲而来的山路上,走来一群山上松林大队来赶场的山里人,男女老少嬉笑言谈着,好不热闹。人群里有一个年轻山妹子,嬉笑的声音非常好听,像在唱山歌一样。和我们走在一起的,邓家院子的农民小伙邓正娃,耐不住性子,张开满口黄牙的大嘴,扯起粗喉咙,向着对面山路一阵乱吼乱唱:太阳落坡四山阴,正是好耍又分身。明天哪里去捡柴,路过门口喊一声。对面山路上霎时没有了声音。邓正娃更是得意:月亮弯弯照楼台,哥哥悄悄后院来。摘片竹叶打声哨,幺妹闻声快出来。“喔——喔——喔——”唱山歌还觉得不过瘾的邓正娃,竟然给对面素不相识的年轻山妹子亲热地打起招呼来了,但对面始终没有回音。邓正娃读过一年完小,有点文化,是队里唱山歌的好手,平时他只要找到点什么感觉,就能编出词来往山歌调里塞。可那天,他发出的声音简直是吓人,没有章法、没有节拍、没有乐感,说是唱,还不如说是在嚎叫。大家打趣他:“咳、咳,都夏天了,啷个还叫春呢?”寒明走在最前面,他老成持重不爱激动,微微有点背驼,像个饱读四书五经的老迂夫子。这老兄喜欢咬文嚼字,一路上尽找些生涩难懂的字眼来考人,让我们着难。他眯起眼睛左顾右盼,扫视着前前后后的赶场人,总爱对着年轻漂亮的山里妹子打望,不时满心欢喜地说:“啊啊,那个妹子不错,咯老子还在对我笑呢。”“笑,笑管个啥用?赶快去盘龙场街上的羊肉馆吧。”我说道。“秀色可餐,你肯定已经饱了,中午该你请客吃羊肉蒸笼!”萧秦玩笑着对寒明说。我也嘻嘻哈哈地跟着打趣:“好久也跟队里的媒婆说说,啥时也介绍个渠县妹子来耍朋友噻。”因为听老乡们讲,渠县的年轻妹子最水灵最漂亮。大家摆着“荤”段子,开着玩笑,一路欢笑。(四)那天我的心情格外好,一晚上的酣睡,把几天来心头所有的烦恼忧愁全忘在九霄云外。我自在地在水田旁的小路上走着,断断续续地哼起那首《哎哟妈妈》的爱情民歌来。盘龙场的老街场坝中,有一个上百十年的老戏楼,楼顶破碎的琉璃瓦缝间长出高高的杂草和小树,年辰一久,厚厚的尘埃让戏楼瓦顶变成了茅草地,上面还有不怕人的小鸟筑窝。戏楼下面,四根粗大的石柱顶着近两米高的戏台,石柱上有已经风化了的、不知哪个朝代的龙凤图案。据盘龙场的老乡们说,以前来此唱戏的戏班子,不管好有名气,都必须要有一个能平地飞身上楼或下楼的主角,才会吸引盘龙场坝的人,山里的人晚上打着火把赶十几里山路来看戏。盘龙场的邮政代收点,就设在紧挨戏楼旁的一间小中药铺里。药铺柜台后面,高门槛里的内屋,便是男女知青们经常聚集摆龙门阵、看家信的地方。我背着背篼,独自一人先来到中药铺,嘴里还哼着那首外国民歌最后一句:“哎哟妈妈,请您不要生气,年轻人就是这样——相——爱——”探头一看,内屋有个女知青背对着我,在认真地看手里的信,又像在仔细地辨认着什么。来信了啊,我心想。但细细一看,又大吃一惊,耶,那封信好怪,怎么有点眼熟呢?虽然看不清楚写的什么,但信上的字迹那么熟悉,再往下看,信上落名的地方涂了个黑疤疤……猛然间,我感到大事不妙,一只刚跨过门槛的脚突然停在空中,歌声也在喉咙里哽住了。我想起了那晚写情书时,那个涂在名字上的黑疤疤,是我写完姓名后,又心虚地胡乱涂抹了的啊。眼前的这个女知青可不是好惹的,她年轻漂亮的脸上,有双深不可测的眼眸,每眨动一下都会激起小小的智慧波澜。她在女知青中是个出谋划策的角色,男知青们都觉得她有深藏不露的才华,从不敢对她有非分之想。她好像没有注意到身后的动静。我悄悄地收回僵在空中的脚,转过身,憋住呼吸,踮起脚尖,飞也似地逃出了药店。街上赶场的人多了起来,人挨人、人挤人,满街全是讨价还价的声音。我钻进拥挤的人群,大大地松了口气,脑袋里全是刚才的情景,心想,能逃出来,真是庆幸。“是你写的?”还没等我缓过气来,耳边突然响起一个冷峻严肃的声音。她不知啥时已站在了我的面前。她语气稍稍一顿,没等我反应过来,又说:“肯定是你写的!”她语气那么坚定,简直就像那晚她也在场一样,让我不知如何辩解。“不都不用猜,一看就知道是你!”她加重了肯定的语气,一眨也不眨的眼光盯得我背心直冒虚汗。她微微地侧着头,把信在我眼前一挥,信纸哗哗作响:“哼,写些啥子哟,还是巴蜀中学的。”不知她是指这封我自感别具创意的情书,还是对我文化水平的质疑,末了还加上一句,“各人多看点书嘛,说好听的话都说不来。”说完,她把信在手里揉捏着,没等我说出一句辩解的话,便转身消失在拥挤的人群中。我呆呆地站在那儿,街上拥挤着,心烦意躁的我,回过身去,对着在拥挤人群中乱钻的狗儿屁股,狠狠地踹了一脚。场上人头攒动,陆续来赶场的知青们相互打着招呼。场口处,来了一群女知青,她们亲热地谈笑着走过来。这时我才猛地想起,那晚我不是写了两封信吗?有一封就是写给女知青乔莉的呢。刚刚平静一点的心情一下子又紧张地悬了起来,头发也像立了起来,那个女知青乔莉在哪里呢?我硬着头皮在场上逛着,心里猜想着,下一次遇到的是暴风骤雨还是柔和春风?乔莉是个非常出众的女知青,有着引人注目的容貌和身材,眉宇间有一股大家闺秀的庄重矜持也盖不住的英气,有一对甜蜜的酒窝,眼眸如清澈泉水,绽放着清亮的波纹。一身平常的蓝色咔叽布罩衫,也罩不住骨子透出的天生丽质。乔莉有一个让男知青畏惧的天性:说话“冲”得很,喜欢挖苦、讽刺、嘲笑、冷笑。明明是个热情富有同情心的人,却常常被误认为是傲慢。她姓乔,后来男知青们送给她一个绰号:乔(敲)棒棒。远远就看见了那两只大眼睛,扎着的一对油黑的短辫,乔莉来了!她和同行的女伴们说说笑笑,猛地抬头看见了我,狠狠地瞪了我一眼,头一侧,短辫儿用力一甩,怒冲冲地跳过街沿,钻进旁边的裁缝铺里去了。我纳闷着,进退两难,突然身旁响起另一个女知青叫我的声音:“喂……给你的信。”这是跟乔莉一个生产队的女知青。她态度生硬,面带着嘲笑的神态,咬着嘴唇的嘴巴里像还包鼓着一个非常生硬响亮的声音“哼!”可能因为都是知青,给我面子,才没有吐出来吧。她递给我一个信封。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喉咙口,背心的冷汗忽又冒了出来。不过一想,有回信也不错啊。我迫不及待地打开信,希望眼前见到的是柔情的字眼。可我呆住了,我的信被退回来了,被折皱了的纸隐隐透着几个熟悉的字眼:“……像春天的杨柳,随风飘荡……”信里还夹着一张纸条,打开一看,上面清清楚楚几个大大的字——“花花公子”。是乔莉的秀丽字体,但钢笔尖划破了纸面,可以感到一股激愤之情从纸上向我扑将过来。我想,当时如果我在场的话,肯定会有什么东西砸在我的头上。我心如火燎,对眼前的一切没有了兴趣,看什么都没有了好感。我背着空背篼,毫无目的地漫步而行,来到了场上的烧腊店前。烧腊店老板,正用他那只因长年切烧腊的动作而萎缩变形的手,颤颤抖抖地往盘里抓切好了的烧腊肉片,萎缩僵硬的手指本来就抓不住几块肉,硬是又被他抖了几块下来,看着实在让人心疼。盘龙场食客都习以为常了,因他姓杨,就叫他“杨爪爪”。此时,我看着心里硬是不舒服,恨恨地朝他吼了一声:“咯老子的,抖啥子抖,羊爪爪!”说完头也不回,转身挤入赶场的人群朝场口跑了。身后,只听切肉刀在案板拍得啪啪直响,还传来一骂声:“重庆崽儿,你跑,你跑,你总还要来赶场噻!”那一天我是怎么度过的,不用多说了。反正,年轻的我,初次与爱情过招,就遭遇到了两个真正厉害的“对手”。她俩,一个是不动声色、从容镇定,乘你不备就叫你心窝子凉;另一个则是怒发冲冠、爱憎分明,虎虎生风的棒棒让你来不及躲闪就被敲得晕头转向。就这样落荒而逃,着实叫人懊恼。是啊,两个情窦初开年轻漂亮的女孩,都梦想着憧憬着,属于自己的“白马王子”从远方而来敲门,她们万万没有想到,在生产队地坝上一个晒粮食的大簸箕里,一个愣头愣脑的知青崽儿,仅靠抓阄、靠胆量,就想闯入她们的梦境。那天赶场以后不久,寒明回重庆探亲去了。一天傍晚,我独自靠着门栏,又吹起了那首笛子曲。忽然人影一闪,萧秦来了。他满脸神秘又兴奋紧张的样子,要我陪他去找小溪对面的那位女知青。 我这时才终于明白,那天晚上他在纸坨坨上恭恭敬敬写的是谁。其实那晚后,我和寒明就一直怀疑他手里肯定早已偷偷捏着个小纸坨坨,没有甩出来。那个女知青就住在大坝小溪对面,和我们是一个生产大队,她的遭遇我也知道一些。这是个命运多舛的女孩:父母都在港澳,中学毕业后,她毅然选择了一条艰难生活的路,“逃避”大城市,独自一人来到偏僻山乡接受命运的考验。在这里,她依然遭受了许多不公正。相同的命运,让萧秦自然而然地选择了她。我觉得有萧秦这样的人在她身边,应该是他们命运最好的安排。天色黑下来后,我们跨过那条流经大坝的小溪,摸黑到了对面她的家。萧秦独自上前,鼓足勇气,敲开了她的房门。女知青被突然而至的萧秦吓了一大跳,慌忙逃进了内屋,别上门栓不敢出来。这让萧秦尴尬了好一阵。院子里的娃娃们趴在她家稀疏的竹篱笆墙外,探头探脑地找墙洞眼朝里窥视。好一阵,里屋才传出她慌张的声音:“这么晚了,你,你来干啥子嘛……”“我们,我,我来……”萧秦本是有备而来的,此时也慌了,突然胆怯了。柴门终于开了。夏夜的凉风里,我独自一人静悄悄地蹲在院子外路边的竹林旁,等候着萧秦出来,却着实让挑煤炭走夜路的老乡们吓了一大跳:黑灯瞎火的,竹林下一个黑乎乎的人影,还以为是碰到了“棒老二”(土匪),有的老乡被吓得脚下一滑,摔到水田里去了。后来萧秦给我说,他在她屋里吃了一大碗热乎乎甜蜜蜜的醪糟汤圆。我羡慕极了,因为当时我真的是“饥寒交迫”啊。可想不到的是,命运又一次跟人开了个玩笑。日子一天天过去,最终和萧秦相爱的人,竟然是那次林场“批判大会”上泼了萧秦一头水的那位“愤怒”的女知青,那泼出去的水里,或许有她真正的“恨”呢。两人相好后,一直真情如初,夫妻俩相互支撑着走过了许多坎坷,直到现在。我想,这也许是上天的安排吧,命运给了萧秦最有价值的补偿。后来高考恢复后,萧秦考上了省城的管理学院,毕业后回到县里,当了管区县小企业的局干部,刚好管着已调到盘龙场乡镇企业工作的屠干事。一次,屠干事到县里汇报工作,萧秦认真平静地听完屠干事战战兢兢的汇报后,只问了一句:“盘龙场现在还好吧?”屠干事使劲地点头答是。接着,萧秦立即解决了屠干事遇到的难题。屠干事心里尴尬,口里连声道谢。寒明呢,一直没有动静。知青里他最后调回重庆。他走的那天,生产队的农民欢天喜地帮他扛着他在深山老林里“购置”的十几根木料,一直送到县城。寒明还带回了我俩在生产队的家里共用了好几年的黑黢黢的旧碗柜,打开碗柜门,还看得见我当年刻的几个痕迹很深的字:“备战备荒为人民”。寒明回城后,凭着精明务实的头脑,很快成为颇有成就的企业家,开了一个规模挺大的厂子。一天,寒明到我这儿来耍,带了个打扮得有点摩登俗气的女孩,是他的女朋友。我们私下摆龙门阵时,寒明对我说:“她以前卖血,买漂亮衣服穿。”“咹!血都可以卖,那还有啥子不敢卖呢!”我冲口而出。不久,寒明的女朋友吹了。我们再次见面时,他身边是一个端庄大方的年轻女孩,他新的女朋友,有个洋名字——曼丽。我心想,寒明这个老迂夫子苦尽甜来,看不出还真有艳福呢。我呢,回城几年后,即将“而立”之时,有幸成为了一名 77 级大学生。在一所艺术大学里读书的时候,终于找着了自己喜欢的一个美丽善良的女孩,共同的志向和爱好,让我当年那些刻骨铭心的经历和种种奇遇,有了深切的共鸣,成为了我们人生经历中最珍贵的共同财富。两个曾经与我擦肩而过的漂亮女知青,那深沉睿智的,日后成为了一所重点大学的教授,是这个城市大学里最先教授 MBA 课程的教授之一;另一个活泼聪慧的,后来考取了地区文工团,在耀眼的舞台灯光下,让人眼前一亮的扮相和嗓音,被当地川戏行家看中,想收为徒,但最终她选择了自己最喜欢的声乐和舞蹈。如今,她们都过着平静自在的生活。时光荏苒。回想当年,在我离开双沟大坝回城的那天清晨,我背着简单的行李,独自站在那条小溪的石桥上,回身遥望那座寂静的大山,大山上一个在晨光照耀下闪闪发亮的小白点,一座森林小木屋,那曾是我漂泊至此的家。望着山腰飘忽变幻的云雾,我心中万分感叹:大千世界,茫茫人海,居然找不到地方呼喊我心中最想吐出的那几个字,在这里,只有白云、大山、原野能容纳我的爱,如今我要走了,回远方的家去了,我不愿再只在心里呼喊了,我仰首蓝天,大声呼喊道:“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声音在山谷中回荡着。“呜哎——呜哎——呜哎——”远处传来山里人打招呼的声音。我当年的爱情故事讲完了,就算是那个年代,那群19岁知青共同的“初恋”吧。要感谢命运,在我们的人生长河里引入了这样一条美妙浪漫的溪流,为那条蜿蜒曲折、贫瘠苍白的河流注入了一串彩色的激情水花。几十年前的那个夏夜,让人永远难忘。2009年写于重庆2021年10月定稿 作者近照及简介:邵大维,1949年7月生于重庆。1964年上山下乡,到大竹县偏远山区当知青8年。1977年考入四川美术学院,1982年毕业。在重庆出版社工作,任书籍艺术装帧室主任,编审。曾任全国书籍装帧艺术评委,2002年被评为第四届全国百佳出版工作者。中国美术家协会会员,中国出版工作者协会装帧艺术委员会委员,重庆美协会员。绘画作品和设计作品多次荣获国家级奖项、省级以上一等奖项。发表过多篇散文故事。 赞 (0) 相关推荐 知青记忆:红花草 / 文:岳素云 红花草,学名紫云英.四十多年了,我才知道,那一直让我难以忘怀的开着紫色小花,叫做红花草的草本植物,竟然有这么一个美丽动听的名儿.闭上眼睛,那紫色的小花就涌到我的面前,仿佛一齐在向我呼唤:还记得我们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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