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故】王国维:述近世教育思想与哲学之关系
今日推送王国维写于1906年的《述近世教育思想与哲学之关系》一文,本文中,王国维将“教育变迁之次第”与哲学思想相贯通,将西方教育的发展放入更大的社会精神变迁之中来考量。他认为西方文化思想的方法论及教育基本理念凝练体现于西方哲学之中,而西方的教育思想则建基在其哲学理念之上,王国维在本文中陆续牵连出培根、洛克、卢梭、赫尔巴特、笛卡儿、康德、叔本华等人为代表的欧洲大陆理性主义哲学思想及教育理念之间的演变脉络。
此前,1900年冬,王国维在罗振玉的资助下留学日本,虽仅仅留日半年有余,但却被此时日本学术界“磅礴着”的“尼采思想及德意志哲学”所影响。从日本回国后,在1901年至1906年间,王国维大量研读西方哲学名著,并于1901年翻译了由日本立花铣三郎编著的有关德国赫尔巴特教育思想的《教育学》,于1905年又撰写了我国第一本《教育学》编著。与此同时,王国维与罗振玉共同创办主编了中国近代史上最早的教育刊物《教育世界》(于清光绪二十七年四月【1901年5月】在上海出版,至光绪三十四年十二月【1908年 1月】停刊,共发行 166期)。
另,值得注意体会的是,从小接受传统文化熏养的有着极强国学功底的王国维是如何接纳、理解、把握、转化西方文化,也就是如何从更深层次上来理解与内化西方文化体系,将之切实地坐落于且有助于本土的精神文化建构。虽然本文中王国维并没有明面上地探讨中西文化的碰撞与消融问题,但从他的具体入微的表述中,我们可以略窥一二。
原文载于1906年7月《教育世界》128、129号。
文|王国维
古来学者多欲就自然人类及社会等疑问而解决之,如:人所以为人之价值存于何点乎?人何为而生斯世乎?心与物体之关系如何乎?人何由而得认识外界乎?又真伪之判决于何求之乎?凡此之类皆是也。而由此等疑问,遂生所以教人之目的、方法之疑问。此乃势所必至,谓后者之解决,专待诸前者之解决可也。
然吾人之于自然于人类,其未能明了者尚复不少。往往有一代所信为正确者,至他时代,复以为虚伪而舍之。殊如理想上之问题,乃随吾人之进步而变迁无穷者,决不能见最后之决定。此哲学上之研究所以终无穷期,而教育思想之所以不能固定也。人或以无确实不动之教育说,引为慨叹。虽然,亦奚足慨叹哉!教育不能离历史的条件。人类之发展促教育之进步,而教育之进步又助人类之发展。二者循环相俟,而无限发达。此理之固然耳。以下约略述之,以见近世教育变迁之次第,无不本于哲学的思想之影响者。
在近代之教育界,其初虽以模仿古人言文,为教授上最要之练习,然尚实主义起而反对之,一以实事实物之知识为贵,遂于十七八世纪之教育界大擅势力。此倾向之起源,固由于时势之变化,然柏庚之经验主义,实亦大与有力也。柏庚对眩惑上古文学之徒,以现在三字警告之,大声疾呼曰:汝勿盲信传来之说,而躬就自然研究之。向来之科学,不使自然发言,特以任意构成之观念,加诸自然界,而由之以成虚伪之思想。不观于旧来之论理乎?其推测式由命题而成,其命题由言词而成,而言词则概念之符牒也。然若此根据之概念,出自任意构成,而并不正确,则筑于此基础上者,何以保其坚实乎?故吾人一线之希望,在真正之归纳法。惟由此法,而后可得正当之概念耳。此法由感觉的知觉,由具体物而抽出定理,且由渐近完全之进步,而达于最普遍之域。向来就自然界之思考,不过预定云耳。然以事实为基础,而成立于正确之次序之结论,则可视为自然界之说明焉。是故无根据而预定之虚伪的概念,必一扫而空之,使吾人之悟性得全脱其束缚。柏庚又谓虚伪的概念之由生,有四端焉:一、欲以己之感觉为准,己之性质为基,而考察事之一般倾向。二、由气质、教育、习惯等而出之个人特性。三、人于日常交际,以言词表事物,后则竞忘原物,而惟保持其符号。四、传来种种独断说,犹存于哲学系统及虚伪的论理故也。反而言之,则构成正当概念之道非他,心常止于物之本身,而受纳其形象,如在其真。且也,不依赖教权,而尽舍得自传授之意见,一以无垢无邪之心,考察世界是已。居今之日,物质界天体界既扩张无量矣,而于知识界,犹限于古代之狭区域,人类之辱也。故必以立于观察及实行上之经验,为研究之唯一方法。又曰:人为自然之从属者,又为其说明者,其所能知、所能行,限于能由观察与思索以知之者耳。人之知识技能决不能超越之。夫知识者,力也。原因之不能认知者,则不能见结果。自然者,惟由顺从而后得征服之耳。要之,尚实重理之倾向,独立的研究及多方的知识之要求,于柏庚著作中往往见之。在教育界,直接受柏庚之影响者,廓美纽司也。廓氏虽有强固之宗教的倾向,然以为人性非腐败,而具有知德及信仰之种于者,欲发展之,俾得登天国。此其准备,可求之于现在世。氏以为教人之法,首在观察自然界,而从其化育万物之法则。如曰:自然以春季为动植生育之时期,故一生之教授始于幼,一日之教授始于晨。自然先实而后形,故教授亦体之,必先认识而后记忆。自然以普遍为基础,而后进于特殊,故必定学术之一般的基础,而后移于特殊之教授。自然必有次序,故教授亦不可躐等而进。自然必有根底,故教授不当求知识于书籍,而当求之于实物云云是也。
实学之倾向,于十七世纪之教育界,其势力既渐强,于是持宗教义者,不但不能防止之,又自服从之。观于佛兰楷之学校,多授实科,以练习实用的技能,及其后信念派之创立实科学校,可以证也。但此种新倾向,非仅受柏庚一人之影响,亦由物理、天文、地理上之新研究,促人生观世界观之变化,有以致之。其在法国,则拉普烈既谓教授者以得自实地观察之知识为必要,又如孟德尼、夏尔伦,亦力斥注人知识徒劳记忆之教授法。故教育及教授界,既机轴一新,特经柏庚、廓美纽之鼓吹,而其势力更隆盛尔。至于重理贵法之倾向,所由发达,则吾人不得不归之特嘉尔德。
法国学术界之怀疑的精神,于孟德尼、夏尔伦既表见之,至特嘉尔德而尤著。孟德尼以为一切科学,有不能利于人生行为者,宜排斥之。吾人非为科学而学科学也,为欲完理性、正思想而利用之也。脑之善锻炼者,优于脑之充满者远矣。夏尔伦亦谓科学之与知能,不但相异,且不相容。富于智者无学,长于学者无智。人之价值,不在记忆丰富,知识赅博也。知自己,从自然,能保持一身之自由,而于道德上发见真之满足,有此智能,则价值存焉矣。导儿童者宜善诱其好奇心,常活其耳目作用,以为培养心力之用。且勿仅由依赖之情,及敬慕之意,不择何事,而盲信之。必凭一己之理性,以探究一切事物,而自选择之。不能选择,则以使之怀疑为得。要之,谓疑惑宁优于盲信是也。特嘉尔德之说,与是略同,谓向之所信者,宜尽疑之,且凡为疑之对象者,宜尽除之。曰:感觉屡欺人,故吾人不得信赖之;即理性,吾人亦不能以无条件而信用之也。何则?难保其不陷谬误也。醒觉时之思考与梦寐中之思考,其区别果何在?以前者为正确,其理由究何在乎?从氏之说,则使向之所信为确定者,悉退而立于不确定之地位。然特氏又谓此不确定者之中,却有一确实不可动者,即怀疑益深,则此怀疑之我之存在,益不得不确实。疑也者,不外思考之一形式。故可曰:“我以思考故而存在也。”是吾人以单简之直觉,于疑问自身所得之真理也。我虽疑一切,然其思考之不止,明甚;思考若止,则纵令其他一切存在而我之存在与否,未可信矣。故当知吾人之本体,在思考之上。自我确实,则为切认识之根据。吾人所明确认知,恰如我身之存在之事,斯可谓之为真耳。氏从此根本思想,而于方法论中,谓知觉理解之力,人皆同等,其所以区别之原因,则由养成之法不同。又谓人各有自由思考之权利,人之所信者即其所自决者,故学习上最宜重个人之自由。至方法上之规定有四:一曰,明确之法则。即明确认知者外,不可采以为真是也。二曰,分解之法则。即处置难事时,剖大为小,逐次分之,至分无可分而已也。三曰,总合之法则。即从由简渐繁之次序,以导思考之绪是也。四曰,包括之检查。即广而计之,期于确无遗漏是也。由是观之,特氏于排盲信而贵自思之一点,与柏庚同,又于重实事实物之知识,亦略与柏氏近。惟特氏不置重实质的知识之自身,则与柏庚迥异。氏盖以实质的知识,为增进心力之手段,以使人能达于自求真理之域,为其主要之目的。教育论者之置重形式的陶冶即此义也。
卜尔罗怀尔之学风及教育,明由特嘉尔德之思想而出。此派一反葛瑞脱派教会偏重古语之弊,而本由既知及未知之原则,取普通经验上之事实为题,先以国语讲谈之,以国文记述之,而后使之学拉丁语,期养成其恰当之判断力。又其使之学古语也,其旨归不在偏于形式,而专以模仿为事,特欲从古学者之例,善能发表其正确之判断与适切之思想已。如弗理约利、斐奈伦、罗尔兰之徒,皆从特嘉尔德之思想者。弗里约利曰:在文艺复兴时代,有委其一身以学习希腊拉丁语,至仅为言语故而泛览一切学子之书者,斯诚可谓奇人矣。若辈以为欲利用古学者,在谙诵古人文字,如其所言而言之,是实误甚。古之人择适切彼等之事实,而以正确愉快之方法,善表之于言语。吾人亦当择适切吾人之事实,如古人之法、而以吾人之言语叙述之,此即善学古人者也,弗理约利此占,实足表示新人文主义之根本思想。故特嘉尔德之思想不但助成近世之实学的合理的倾向,即谓人文主义亦由是而得改造之根据可也。
方法之过重,此新教育家之一般倾向也。拉德楷既谓各种言语,当以同一之方法处理之,廓美纽司亦谓一切科学及言语,当以同一之方法教授之,至欲编定教科书,使教者奉为定范。今谓此倾向之增进,亦承特嘉尔德之思想而来,非臆说也。至是,论者竟以为不问教师优劣,但同用一书籍,同一方法,即可同获成效。如贝斯达禄奇,谓良善之教法,惟一而已,简易其教法,则凡为母者皆可以教其子云云,即此义也。要之,轻视教师之人格技能,与生徒之个性,而循严密之方法而进,则不问养成何等生徒,皆可如原以偿。此合理主义之教育家所均谓然也。
以感觉为高尚之心的发展之基础,更说实地的观察感觉的经验之必要,且稍加以功利思想者,洛克也。洛克否认天赋的观念之存在,以一切知识为获得者。虽人人所一致认定者,然非自始而存于精神。又即矛盾法、相同法等,为论理上之根本定理,然人非自始而有之。观于儿童及无意识者之绝无意识,可以知也。个人及国民间,其道德心、宗教心,不相一致,然则有何理由,可信为先天的存在者乎?要之,人心之初,如一幅洁白之纸,其有观念及其思考之材料,惟由对外界事物及内界活动之观察而得之。故人知之根源非他,一则感觉,一则内省。由是以得单独之观念,及其合之也,而后全体思考及知识系统,乃以成立。此与结合字母而组织为言语,无以异也。洛克本此思想,而述教育上之注意,曰:满足儿童之求知心,此最必要。人惟有此心故,而后能知世界。故吾人对幼者之发问,宜本亲切之情,与以正确之答。又必语以他人求知之法,以刺激之。又曰:凡学习,不宜以之为课业,而宜以为名誉、娱乐、体养上之事,俾为对他活动之赏励。如此,则儿童欲自进而受教矣。游戏之际,以使之多学自然为善,如刻字母于骰,俾幼儿弄之,则自然记忆字母,兼知拼法是也。至见读书力之发生,则与以简易而有味之书籍,又务择其有插画者。物之观念,由实物或其写象而得之,非由言词而得之也。洛克于言语教授,谓宜以国语为先,至外国语,则宜先法语而后拉丁语。又谓言语教授上,须注意其内容之价值,既养其言语之能力,兼畀以科学之知识。如就无益之知识技能,而徒劳记忆者,不可也。是故彼谓图画一事,当由实用的见地而练习之。又以诗歌音乐为无用,曰:诗歌与故荡同行,苟不欲其儿放荡者,决不可使之为诗人。若夫欲就音乐而得普通之技能,则不独多耗实力,又其练习之上,有导儿童于恶社会之危险。要之,吾人之生活也甚短,事物之获得也甚难,而吾人之精神又非能永劳无间者,故不可不节其时与力,以向最有益之事物,而于最捷最易之道,以求得之也。
卢骚之教育思想,其由洛克而出,明甚。彼于《爱弥耳》中,首重实物之知识,以先学其符号为不可,曰:必使于十二岁前,不知书籍为物,而惟就自然之书籍读之。夫然,故卢氏亦重感觉之练习,曰:一切能力,其发生最早且成育最先者,感觉也。故不可不及早完成之,仅练习儿童之活力者,未为足也。宜利用各感觉,使由一感觉而得之印象,更由他感觉以试验之,测算之,比较之。吾人认识之广延,关于观念之数,其悟性之正确,则以观念之纯粹且明了也。比较观念之技能,称之曰理性。感觉的理性,乃由种种感觉之相合,而构成简单的观念者。而真正之理性,则由许多之简单的观念,构成复合观念者。欲后者之发达,则不可不先求前者之进步。又曰:儿童自其身之四周,而得感觉的印象,须育成之,俾至于为观念。然由感觉的事物,突然而移于悟性的事项,则不可。知力最初之活动,在感觉指导之下,故舍世界外无书籍,舍事实外无教授也。儿童不可仅习言语,其知某事之为何事者,非由汝以之语彼,而彼之自了解之也。不可使彼学习科学,而宜使彼发见之。若汝不与彼以根据,但使之由威权而生信仰,则欲既不能自思,终为他人思想之玩弄物而已。洛克、卢骚之思想,经泛爱派之手,而感动于德国教育界。至由此思想,而有何种倾向之发生,以下试陈述之。
感觉主义也(以感觉经验为重),合理主义也(以自由之思考、独之判断为重),自然主义也(排斥人工的方法,循自然之进路),此三者至十八世纪,令德意志之精神界为之大动,而“吾学时代”或“启蒙时代”之名生焉。伏尔夫,其最初之代表者也,伏氏以自然之法则有神圣之起源,且由吾人之理性而始得发见,始得理会者也。凡事实中,有难构成明了的概念者,勿就而论之。苟无证明,则何事亦不可信。惟有永远的一般的价值者,乃有纯粹、真实、健全之质。其他一切,皆无价值而不必要也。彼又谓宗教之为宗教,必于理性上无矛盾点,不问何时何处,皆可认为真实,又不问何人,皆得而信仰之者。彼以理性为知识及生活一切范围之最高判决者,又最高主宰者云。此种思想,在当时之宗教界,大招非议。各大学于伏氏哲学,皆痛斥之,旋逐氏出普国境。及弗礼特力大王即位,始招还,仍为大学教授。于是启蒙的倾向之胜利,乃由之确实矣。
启蒙时代之第一特点,在力戒盲信盲从。而务于一切范围内,以求赅括一般之理论。其于教育界也,则有芝拉普氏,著《教育学试成》,以期一般的教育理论之成立。彼谓独立之考察,及良心之自由,最有势力。若不待证明,而遽采传来之意见与信仰判断者,则偏见以生,而心镜为之晦矣,泛爱派之教育,盖皆由此思想而出也。又启蒙时代之第二特点,在个人主义,即对寺院、社会、国家之制限及区别,而维持个人之权利。以国家诸制度,为束缚个人者。是故启蒙时代,自然倾于世界主义。又由个人的倾向之关系,遂生自己保存及自己幸福之希望,曰:世界之存,为吾人之生存与幸福故,凡是助利益之增进者,即其为道义的者也。是故泛爱派之教育家,专以增进生徒之最大幸福,为教育之目的。排斥严酷之教法,而专以友爱之情,接近生徒,务令为学于愉快之中。又于卫生体育上,注意周密。为欲应实地生活之必要也,则置重近世语,教授实科,使练习实用的技能,以拓利用厚生之道焉。至置重感觉经验意见,于启蒙时代亦甚著。如泛爱派,即主张自然的教法者,谓宜从儿童自然发育之次序,以排列教材,由易及难,由近及远,且须预立一之方案云。至于缺感觉之基础之概念,超出经验之世界之理想,为美术之本体之理想界,则彼等轻视之。以为人之天性,皆能发展,而其发展之也,以善于培养故。教授学术者,须足以扩充其识见,丰富其记忆力,锐敏其判断力,若仅刺激其想象力,则危险矣。巴瑟德于其学校之宗教科,唯统括诸宗派一致之点,而用之,名以自然的宗教。又谓构造的童话优于事实的谈话,而对诗歌文学美术则淡然视之。当时之倾向如何,从可知已。
泛爱派之意见,其接触于卢骚之思想者甚多。巴瑟德于其初步教科书,既多引《爱弥耳》之说矣,但竟谓泛爱派全自卢骚思想之结果而生,亦不可。班罗希论两者之关系曰:由卢骚之《爱弥耳》,而使十八纪之德国教育界生伟大之事业。但人谓此书之价值,在其发表之理论。予谓不然。彼之理论,不足使永续的教育系统因之成立,于法国然,于德国亦然也。惟其时独断的宗教,既经德国哲学者加以激烈而巧妙之攻击,且于精神界,经伏尔夫、莱马克一辈之手,而宗教的宽容思想,既有所准备于前,此书适乘其后而出,所以大有价值也。要之,《爱弥耳》真正之效果,在以既存在既有力之见解,移向教育方面之一点耳。顾仅如此,未足促实地教育上之改良也。欲从合理的思想,而一反当代所为,别立教育组织,必有富于计划之人,始能为功。其人必有胆力,敢辩护其改革的理论;有伎俩,能使君相士庶,皆赞成其新奇之企图;又有确信,能实行其思想,而不致中途挫折。如巴瑟德,即其人也。
时大擅势力之实学的合理的倾向,至十八世纪末,复渐减其势力,即于哲学界,于美术界,亦对之面生反动焉。向视为认识的能力之理性,今则加以限制,从理法面出之造作,今则加以轻视,而谓内部之有机的发展,自有可贵重者在。盖合理主义,专于有用无用之程度,计事物之价值。其所常致问者,曰:此于增进幸福之上,果有几何效力是也。彼等于国家、权利,科学、技术、哲学、宗教等,皆由此标准考察之。然新思想则异是,彼以事物自身之有价值者,为最高者,而不置利益于目中,因以为吾人之价值,非以其知其能故。亦非以其为人类之行为,而实际有所作为故,惟以其存在故耳。申言之,即以人之自身,本有目的,故贵重之也。而使人于其自身,所以得有价值者,一以为在于道德,一以为在于人类的天性之发展。前者于汗德之严肃道德主义发表之,后者于新人文派之思想显示之。
汗德以为人常进步而不已,今日开化之人类,其在太古时代,生活与动物同。一切心的能力,今视为人类所固有者,实则经时渐获者耳。而如此发展,即吾人自身活动之结果,非出诸神秘也。人既有动物的禀性,兼有天赋的理性。由其发动,而人类价值之存在,始表现焉。氏又以为人之完成无限,故其发展无终局,个人自身,虽不得遂完全之发展,然于人类的种族或于社会的团体,得进于改善之道。但人类进步之度已高,而个人之初生也,犹存粗野之状态。故人类有待于教育之力也。
以汗德为一教育论者观之,则彼力主教育势力之大,曰:生物中有以教育为必要者,惟人而已。人惟由教育而始得为人。故教育之事,宜时时谋其改善,必使时代各有进步,以谋人类之完成。又曰:教育之背后,有完全人性之秘密。设能由教育之助,使人性常善发展,至有适于人类之形式,则愉快为何如哉!望人类的种族之未来幸福者,以是为其筦钥矣。汗德既于一方面,最重个人意志之自发的活动;又于他方面,含有今日所谓社会的教育之思想,以为教育之目的有四:一、在调和人之动物性,以抑制其自然的粗野之倾向。二、在增进其才能,俾有足赴一切目的之能力。三、在培养其智识,俾能应时处世,而为自己之目的,使用他人。四、使知人为道德的,由是而达其最高之目的。最后一端,则汗德所最注重者也。从彼之伦理说,则道德云者,非由利益幸福等客观的标准,而当求之于意志之自身,曰:有能应种种目的之才能,未为已也,又必有选择善目的之意志。而所谓目的之善者,即既为各人所承认,又可为各人之目的者是也。
汗德于其哲学,由二方面以观人类。于其教育也亦同,即:一、以人为现象,为从自然之法则者;二、以其具一定能力即实地的理性,而以之为睿知的,为立于自然法则之上,而离脱自然的强迫者。人之预定理想,为实现其理想而活动,此当视为实地的理性之活动。人于此点,盖全在自由之状态者也。故氏之论教育之理也,区为“自然的教育”与“实地的教育”二者。于前者中,以人为从自然之法则者,于后者中,则以之为自由之本体。而氏于自然的教育一面,所述养护及训练上之注意,实采卢骚及泛爱派之思想。彼就心的能力中,以悟性、判断性、理性为最高尚者,而感觉、记忆、想象等能力,则为此高尚性之发展之补助。又以为吾人之心,一面为受动的本体,一面为自动的本体。而即以此哲学的心理的意见,适用于其教授论之上,曰:外物虽生种种感应,然附以整理之条件者,心之自动力为之也。其条件,乃心之先天的所有者,而种种表现由悟性而联关之之形式,亦吾人之先天的所有也。汗德由此思考,故惟承认教授之形式的价值,而以苏格拉底之教授法为最适当,曰:汝勿徒授知识,而当用意于所以开发之术。
汗德之视理性也,一以为理论的能力,一以为实地的能力。前者虽限于现象界,而后者则向他世界,而决定人之意志行动。官能的人类,由愉快或不快之情,而导之于动物的冲动与偏性等,因而倾于利己,使己与他生物不能相容。如斯状态,与本为理性的本体之人类之运命,至相冲突。故人于意志行动,必有一必然的且具普遍的价值之要素,以保持人类之一致。要素何?实地的理性是也。此理性,与官能的冲动反对,由无上之命令,使人排自爱及幸福之动机,而纯然欲善。故吾人之意志,不由经验的事物决之,乃超越自然界之法则,而脱离其制限者也。如是思想,虽使道德益进于尊严,然欲由是解决德育问题,则不免甚难。谓为道德之基础之意志,有超绝的自由之性,而不从经验之法则,不受外界之影响者,则品性果如何陶冶乎?所谓教育势力,能使道德的性格以次发展云云,不几成无意义之言乎?汗德屡以德育为至难解决之一问题,又谓人之改善,以其心情之突然变动,而生更新之状态故。由是观之,汗德实自觉其哲学的心理的思想之结果之困难者也。然氏于他方面,亦深信德育之可能,以为道德的陶冶,当使之从道德的规范而行。不从道德的规范而出之习惯,经年渐失。然道德的规范,足以规定其心性。若吾人之行为,从其所信为正当者而进,则是既有坚确之品性者也。故教育者,于教授道德的规范,最宜致力焉。
汗德谓当时之教育说,仅与人以实地上之忠告,为大不可,欲变机械的教育术为一科学,而以学术的研究之。故纵令彼之所论,与其哲学思想往往不免冲突,然于其心理的伦理的根据,则固能保持勿失也。况当汗德哲学风靡一世之秋,诸家之欲本其思想以组织教育学者,一时辈出。如尼爱摩尔、休怀尔兹其最著者也。即至现代,而新汗德派,尚不惟于哲学界伦理界见之,于教育界亦见之焉。
由合理的实利的倾向之反动,更进而见诗的倾向之勃兴。此倾向一以自由为主,置自然于法则以上,谓世界有不可以理解之者,且于其不可解之点,有真可贵重者在。如威凯尔曼、兰馨以为美术非从法则而造作者,乃由内部而生育者,天才者出,自能以正确之步武,发见正道。如海尔台尔,就自由之人类的性质,说其尊严与美。又如格代谓诗的造作,非由勤劳而得,亦非由理法而立。凡此皆是也。此时之人,于论国民的生活,亦谓为大国民者,非生活于勤劳及理法之中,美术之于人,虽无直接的必要,然实其生活上所必不可缺者也。此倾向与启蒙时代关系,巴尔善论之最详。
巴尔善曰:启蒙时代,与海尔台尔、格代时代,有根本的区别,称前者为机械的,则可称后者为有机的。在启蒙的精神,以合理的且机械的思考之,而其起原,则在数学的物理学。由格里辽、霍布士、特嘉尔德、斯披洛若而发之新萌芽,经洛克、拉依白尼志、伏尔夫而发展,遂至见启蒙的精神之成立。以为人若视世界,为建筑家之工作,则是先由神明,案出实在,次则由其全能之意志,而使之成立者也。彼于历史的世界,亦以合理的机械的说明之,谓言语、宗教、法律、国家,皆由悟性而案出者,造作者,即美术的制作,亦不外就目的及方面之合理的研究而已。而是时实地教授之状况,亦颇适应其理论。大学及高等学校有教授官,教人以作诗建筑绘画之法,举示其有用之材料及方便,且使生徒等,自为技术的练习焉。然至于次时代,则于一切范围皆舍此工作的思想而不顾矣。海尔台尔、格代与罗曼的克及推究哲学,皆谓从目的之制作,非真知实在之法式。彼为造作之原之自然及人心,有非工作家之计最之考察之且实行之者,所得而比拟焉。曰“有机的成立及生育”,曰“内部的开发”,此即所以观人类的历史界及神明之世界之法式。想象上真正之务作,非以人力为之者,由天才而受胎、而产出者也。若夫以工作的考察之、成就之者,则小细工之类耳……因判定事物价值上之变化,而理论上美术上之思想亦随之而变焉。至新时期,既不由必要上评量物之价值,谓作业不过为某目的之方便故,不足以决定人之价值,其决之者,吾人闲暇时之自由游戏也。此与雅里人德勒重闲暇之作业,命意相同。此时之人,于哲学、诗歌、技术、宗救,皆以使人心力自由活动之一点,视为心的生活之最高内容,即自身本有价值之内容,而谓此内容不能由利益以计之,亦不困之而生何等利益,故附加一属性焉,即谓最高者之本体,乃无用者是也……此时代,以为人类心的天性之十分发展,自有绝对的价值,吾人本体之完全的构成,于其美之精神认见之,而由质素之自然的风气,与智情意之最高尚最自由之陶冶,两相结合,而始得之者也。如是思想,尝于希腊时代一表现之。从希腊国民之人生观,则自由之人,非目的之方便也,非职业之奴隶也,不可为仪式及规约束缚,办不可为信仰之形式与修学之强迫所制限也。以我为自由之我,与世俗对立,而以存在内部之完今形象印于其生活及本体之上,是即真可谓为人者也。此等人物,可于希腊伟人中求之,政治家之培里格烈斯、诗人之琐福克烈斯、哲学家之柏拉图,是皆受最高之陶冶,而有自然的圆满性之人物也。由斯以观,则人道的陶冶,实即以希腊为模范焉耳。
此新思想,由兰馨、海尔台尔、格代、希尔列尔、芬博德之徒,而鼓吹于时,于是“人道教育”一语遂为教育之理想矣。古语、诗歌、哲学、历史、地理,遂为一重要之学科矣。彼等谓上古世界(就中如希腊)实立人类心的发育之基础,而于其精确完熟之嗜好,及使用言语之最美技能,足为永久之模范。故吾人之考察上及言语方法上,须仿此模范而构成之。于是视古代书籍为美学之真源,为永久之纪念矣。启蒙时代,以人为合理的生物,惟以时地之关系,而偶然相隔相分者。然新人文主义则反之,以一国民为一特殊之有机的本体,于其一切活动,可认见固生活法之贯通,如言语、宗教、诗歌、风俗习惯及人生观,俱有国民之特别倾向。故直以他国民之生活移植于本国者,有害也。故其所置者,不徒在模仿古人。如霍禄邱士之歌而歌,如基开禄之言而言,不足以为名誉也。应现代之时势,从国民之思想,而以今世言语记述其事,使见之者以为基开禄辈复生,亦必如此,斯真足贵重矣!是故在此时代,其教上古文学技术也,欲发扬人道,而使人得人之理想也。其教历史也,为明人类开化之迹,使人知敬爱其所当敬爱者,与憎恶其所当憎恶者而已也。其教地理也,亦然,欲示地球与其国民之教化及风俗习惯,互有关系故也。
新人文派之思想,对彼启蒙的实利之人生观,实为一有力之反动,而二者之争执,迄于今日,犹未已也。至人文的倾向之直接的效果,不亟及于中等以下之教育者,是以其性质为贵重之学科,故在所不免。当时之格母拿吉姆及大学,虽既从新倾向而决定教育之方针,然于普通民之教育及教授上,犹未显见变化者,良有以也。然其后人道教育之精神,亦既以渐推广,不仅擅势力于社会之一隅。故于普通教育上,已有本是为理想者,如贝斯达禄奇,即是从此倾向,而谋实地教育之改良者也。
以上所述,不过教育思想与哲学之关系之一端。至最近世,因哲学思想之发达,而其关系益复杂,有未易殚述者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