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阴谋”

民族风情散文系列《深山老林里的童年》

三门冲实景图

母亲的“阴谋”

父亲给我打好草鞋,是父母亲早已商定好的双簧戏。父亲这次再进深山老林,要带上我去作伴,而我却还蒙在鼓里。

那天,母亲告诉我,父亲打好的十双草鞋都是我的。说实在的,那时我虽然还小,母亲以前对我使用了太多的棍棒,我对她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反感和不信任。母亲每次跟我说的话,我都要暗暗地琢磨一下,怕她给我上套,逮住机会又饱揍我一顿。我对母亲说的话还真有点信不过。相反,我对父亲就有一种天然的亲近感。在我的记忆中,父亲从来不随便动手打我。每次,我做了什么出格的事,他对我从没有动过棍棒,而是慢慢地给我讲道理,让我自己去理解。比如,与寨子里的小孩打架对我来说是家常便饭,父亲从不纵容我,也不去泯灭我的血性。在我后来的人生途中,我从一块棱角分明的石头,被磨砺成了一块鹅卵石,如果性格中还带有些许血性的的话,那就是父亲留给我遗产。记得那年初春,在生产队的晒谷坪上,一个当时家庭红得发紫的大队干部的小孩,向我发出摔跤挑战,这个小孩比我大了好几岁,高子也比我高出一个头,接受挑战,我必输无疑。我看不惯他平时占着家庭背景,趾高气扬,专挑比他小的孩子欺负,我接受了挑战。我们摔跤的过程非常激烈,持续的时间也很长,可结果还是我输了。坪上围观的大人和孩子们一致把喝彩和赞扬送给了我。那小孩心生嫉妒,故意久久地把我压在湿漉漉的泥土上,学着电影里骑马奔跑的模样,屁股在我身上一上一下的,嘴里高声叫着,驾!驾!驾!当时,我的父亲也在场坪上,他没有出手相救,当我爬起时,他还对着浑身是泥的我啐了一口,没长脑子的人,丢人!之后,几天也没有和我说过一句话。后来,那小孩因当着我父亲面和寨子里很多人的面,打败了这个寨子里的“人王”,以为我好欺负,三番五次对我进行挑衅。一次我们在铜鼓石巷道上相遇,他又向我发出侮辱性的挑衅。趁他不备,我逮住有利时机,放了一个“阴招”,猛地把他掀翻在坚硬的铜鼓石上,骑在他身上狠狠地揍他,打得他向我求饶才罢手,此时他已是鼻青脸肿口流血,他的脑袋也因重重地摔在铜鼓石上而长出了一个很大包。吃晚饭时,那小孩的母亲盛气凌人地带着他,上我家里来兴师问罪。我母亲不问原由,抽出了一根柴棍就要来揍我。父亲一把抢过母亲的棍子,扔在地上,黑着脸说,他要是打了比他年纪小的孩子,不用你打,我来收拾他!那孩子的母亲听了我父亲话里有话,悻悻而去。告状的人离去后,我母亲和父亲大吵了一场。那时候,我们家有一件事挺怪,父母亲对我和我三哥的管教好像一直在暗地里较劲,父亲的棍棒不轻易落在我的皮肉上,但总是一不小心就落在了三哥的身上,而母亲的棒棍老是落不到三哥的身上,却常常落在我的皮肉上。那几天里,父亲看我的眼神,总是带着几分得意和赞许。而我的母亲则耿耿于怀,一直对我阴沉着脸,过了几天后,她终于逮住了一个与打架斗殴无关的理由,把我狠狠地揍了一顿。

那天,父亲办事回来后,我悄悄问他,这十双草鞋是不是给我的。父亲微笑着说,是的,就看你敢不敢穿。我回答说,有什么不敢的,上刀山,下火海,我也敢。父亲听后哈哈大笑,笑得喘不过气来。直到我长大以后,我才真正懂得了父亲那时哈哈大笑的另一层因原。父亲从小就投入了苗族巫教,苗族巫教里就有一种叫做“上刀上下火海”的功夫,表演这种功夫,恰恰是只能打赤脚。

那天晚上,母亲炒了两大碗腊肉,打了两大碗雪花鸡蛋汤,还有干鱼块,以及珍藏着不轻易炒来吃的干牛肉,家里的晚饭好像是过节或待客一般隆重。那天既不是什么节日,也没有来什么客人啊,搞得我们几个小一点的兄弟满腹狐疑。菜肴摆上桌子以后,没有马上开饭,父亲要几个哥哥到外面去望风,不能让任何人进屋,我们知道父亲要信迷信了。父亲在堂屋里点了蜡烛和黄纸,嘴里念念有词,神情十分虔诚地敬神。而我被母亲揪着,跟着父亲一起前后作揖,最后朝神龛跪拜。敬神仪式结束后,父亲遗憾地叹道,可惜没有香。我问父亲,香是什么东西。父亲笑而不答。当时是文革后期,我们这些在文革期间出生的人,那时确实不知敬神用的香是什么样子的。

以前,只要饭桌上炒了好菜,母亲第一个盯着的就是我,有客无客,都要对我有一番交待,比如,碗里的肉最多只能夹两块,哪些菜只能夹一次两次,更多的时候,我们几个小兄弟没有上桌子的权利,要吃的菜由母亲分夹到我们碗里。说实在的,那时,一大家子,八九张口,父母不定一个规矩,菜碗里的菜就那么多,一上桌子,菜碗里的战争在所难免。可这天晚上,敬过神后,母亲不但没有跟我私下交待什么,一上桌子,她就主动催着我夹菜,要我多吃一点,我一时惶恐,不知所措时,她就挑着好的肉块往我碗里夹,不一会,我碗里的菜就码成了一座小山。我的那几个兄弟则坚守着我们家夹菜的规矩。我今天好像成了家里的贵客。我有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心里弥漫着一种莫名害怕,怕母亲的温柔里又藏了什么“阴谋”。

吃过晚饭后,父亲在屋外收拾明天要出门的行装。母亲则把我拉到她身边坐下,她说要给我讲个故事。那时,我“讨厌”和畏惧母亲,要说当时我还有没有喜欢她的地方,那当然有,就是喜欢听她讲故事。母亲出生书香门第,小时候又跟着我外公念过私塾,她是一个天生讲故事的好手,一个非常平淡无奇的故事,经她绘声绘色地讲出来,能使故事情节变得跌宕起伏,引人入胜。那晚,母亲给我讲的故事却是父亲事,是父亲上大山里割漆发生的事情。我们寨子对山有两种称呼,把寨子附近的小山小岭称之为平山,把寨子东西两面的两条连绵不绝的雪峰山脉称为大山。

父亲割漆的地方叫三门冲,三门冲的出入要翻越三座大山,方圆几十里无人烟。相传,古时候三门冲有七八个寨子,当年三门冲里有一条街道,杀猪卖肉的案桌就摆了十二张,正月打龙灯时有八条。三门冲是一个能自足自给,过着世外桃源般生活的大苗寨。苗民们在里面过着“大王轮流作,苦难共同当”的快乐隐居生活,他们有自己的武装,以防范外敌入侵。后来朝庭发现了这个与世隔绝的苗寨,令他们归顺,苗民不肯,奋起反抗,并利用有利地形与官兵周旋,重创官兵,最后官兵杀入寨内,将寨子的人屠戮殆尽。据说,当时被杀掉的人的血把溪水染红了,溪水流到山外还是红的,因此,山外人为了纪念这一悲剧,把三门冲的溪水流出山外后,溪流上架起的第一座木桥改名为红桥,此桥名到现在都没有变。因为三门冲有那么多的冤魂,特别阴森恐怖,几百年来,涉足那里的人极少。

母亲还说,那些古寨子里人,过去在山里种了很多漆树,如今这些漆树都还在,长得很茂盛。几百年来,从来没有人敢进去割漆。父亲曾经学过巫教,他能与神鬼交流沟通,还能将那些冤魂安置好。因此,生产队这次让父亲出来搞副业,父亲决定到山门冲去割漆。寨子里的人听说父亲是去三门冲去割漆,一个个吓得面如土色,都说父亲是艺高人胆大。父亲刚进三门冲时,立了一个神坛,点了香烛,烧了黄纸,敬奉了山神,安慰了冤魂。前面几天倒还平静,后来,他每晚睡觉时,住在山里就好像住在有人家的大寨子里一样,到处有人在说话。有唱山歌的声音,有挑水的声音,有吆喝牛的声音,有夫妻吵架的声音,有喊吃饭的声音,还有凄厉的哭喊声……。这些声音忽近忽远,飘渺无踪。父亲有巫教法力,这些鬼魂是奈何不了他的,它们无非是在向一个巫师诉说冤情,父亲心里也明白这一点。但每晚的吵闹声,让父亲睡好不觉,他就拿起鸟铳打一铳,那些声音就停止了,山里一片沉寂。可这种沉寂只是暂时的,一会儿后,那些声音又重新由远而近地渐渐聚拢起来了,父亲又打上一铳,声音又没了。如此反复,父亲被闹得晚上睡不好,只好白天多睡,可白天睡觉时,父亲刚闭上眼睛时,一大串衣衫褴褛的青黑影子,在他周围晃来晃去,父亲知道,那些青黑影子就是死去的苗民,我们这里的苗民就曾经被称为青衣苗,平时穿着以青黑色为主。父亲不得不拿出随身携带的巫教法器牛角吹响,将山中巫教中的神兵神将调来护身。

母亲的故事讲到这里,早把我的几个兄弟吓得瑟瑟发抖。我却觉得母亲讲的故事太过荒诞,我在心里暗自发笑。也许是我不经意的表情让母亲发现了。她用非常温柔的语气问我,你难道一点也没有感到害怕?要是让你去这个地方你怕吗?我说,我不怕呀。我是真的不怕,因为我从来不信世上有神鬼。前不久,村里过了一个老人,寨子里的人把棺材抬上了山,棺材只放到了山上的土坑上架着,还没有落圹。我与小伙们打赌显示胆量,黄昏时我跑到埋死人的地方,在棺罩上摘了一朵纸花回来,此事轰动了整个寨子,吓得大人们直摇头。其实那棺罩就扔在山脚的铜鼓石大路边,按当时我们当地的风俗,棺材一抬进山里就要掀掉棺罩,棺罩不能跟着灵柩到墓穴地,放棺罩的地方距墓穴还有很长一段距离。棺罩是寨子里做好的固定架子,与抬棺材时用的木杆一样,是寨子里的公共财产,除了棺罩上面缀着的纸花要烧掉外,架子要拿回寨子里反复使用的。抬棺材的木杆和棺罩架子就放在生产队里的仓库档头,平时我和小伙伴就在那上面爬上爬下的,习惯了就不觉得有什么可怕的了。当然,这次荒唐的举动,最后我也付出了代价,我被母亲揍了一顿,罚我晚上不准吃晚饭,理由非常迷信荒诞,她说什么死人的魂魄随花儿走,怪我不该把纸花带回寨子,犯了禁忌,对全寨子的活人不吉利。

此时,母亲微笑着说一句古话,真是有心栽花花不发,无意插柳柳成荫,总算有个胆大包天的。母亲平时教育我时受说出一些古话,总是让我是懂非懂。话说到这里,母亲的“阴谋”终于暴露了,她说出了她的真实意图出来了。她想要我到大山里给父亲做个伴儿。我说,跟着父亲在一起好啊,我愿意去。只是,我这一答应,让我在今后的几个月里,尝到了我无法想象的童年的艰辛。母亲见我答应了,一把将我抱在怀里,搂得紧紧的,久久不放。这是我记事起,母亲第一次对我有这样极为亲密的表示,让我感动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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