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里,有一绺小根菜【集安作家 华贞芝】

记忆里,有一绺小根菜

今年雪少,很多向阳的地方早早都露出了泥土。我家的小狗喜欢到暖阳晒着的泥里刨土。忽然地,就想起了年少时每年春日领着我的老黑挖小根菜的时光。

小根菜学名薤白,有很好的药用价值,明朝李时珍本草纲目里写着“薤白,治少阴病厥逆泄痢,及胸痹刺痛,下气散血,安胎……”在乡间,小根菜有很多名字:小根蒜、野葱、野蒜、山蒜……这些名字都和葱蒜有关,皆因它和葱蒜一样味道辛辣且伴有微甜。它的叶子像葱,只不过要细小多了。埋在土里的部分是个或椭或圆的白脑袋,像蒜头,也比蒜头小许多。在脑袋和叶子之间是长长的脖颈。初春挖到的小根菜几乎没有叶子,只有大大的脑袋和细细的脖颈,白白嫩嫩,状如婴儿的头。因之,有人也唤它作“大脑瓜儿”。嗯,很形象,有夸张的意味,但也不失可爱。

我们那山东人多,他们说话最难听,竟然把它呼作“死孩子头”。叫它“孩子头”就罢了,为什么还要加一个“死”呢。问了很多人,都不得其解,后来总算问对了人。邻居老罗头说,过去医药短缺,生活困苦,每家孩子众多,幼弱之时因饥寒病痛夭折了就随便找个地方埋了。春天,盖房屋、打炕都需要挖黄泥、挖沙子,常常一镐头下去会骨碌出一个孩子头,这和挖小根菜情形很相似。哦,这样啊!似乎也很有道理的。再挖小根菜的时候,我就胆突的,生怕一镐头下去挖出来的是个孩子头。怕归怕,可一回也没遇见过。

我总觉得,在东北的春天里,它是和冰凌花、柳毛子狗狗儿最早出现的春的使者,最勇敢,最美丽,也最可爱。小根菜是百合科的,靠着根茎繁殖。深秋霜冻之后,它们就安然趴在泥土、霜冻和冰雪里睡一大觉,待到来年春天一化冻,春风一吹,又从土里悄悄长出新的头发来。

我们还不等小根菜变绿就拿着荆条筐和小镐头进地里了,时节大约是七九吧,不是有句谚语“七九河开,八九雁来”嘛?那正是河上冰冻裂开的时候,鸭子也欢闹着将头扎进水底,只露出个尾巴;岸边的柳毛子开始泛红返青,腰身也柔软起来,在春风里卖弄舞姿,柳毛狗狗挣脱了包衣的束缚,睁开朦胧的睡眼,跟随柳枝一起摇摆着。

我们喜欢到干爽一点的玉米地或者沙土地里去挖,那样的地方不粘脚,小根菜也干净,脑袋大。别看都是一样的地,都挨着,可是哪里小根菜多,哪里小根菜脑袋大,哪块地小根菜虽然密实却头上长一层黑皮却是年年不变的。我此时闭上眼睛都清楚记得我家方圆二里哪些地值得我弯腰弓背不知疲累地翻刨一通。

那时,我的眼睛特别好使,远远就能看见那些如同干苞米须子一样的小根菜老须。那是它们上一年留在地面上的痕迹,黄黄的一缕,全靠它来辨认。我将镐头放扁,将它的老须耧走,就露出了它的嫩芽,在微风里探视着。离嫩芽一虎口的距离,刨下去再翻上来就带出来一个或几个白生生的小脑袋了。也有遇到大脑袋的时候,扎得深,不小心就切断了,还有时候正好把脑袋切成两半,心里别提多沮丧了。

老黑很喜欢跟我去挖菜,可以在田野里撒丫子奔跑,身上沾满了苍耳和老婆针。我最烦苍耳和老婆针了,它们长在田间地头,种子有倒钩刺,扎人,常粘在人的裤腿和动物身上以传播种子。这植物在进化过程里也是活出了智慧,真够坏的。老黑身上毛长得密实,又是黑色的特别吸光。不一会,它就跑累了,吐出红红的舌头。新翻出的泥土凉凉的,老黑兴奋地冲过去,撅着屁股用前爪不停地刨土,直到刨出一个大坑,再一头攮进去,侧卧着倒下去,把它满腔的热情之火交与大地,顾不得满身的苍耳和老婆针了。

风是轻柔的,阳光也很好,照得后背暖和和的,暖风微醺中已有了春的气息,很好闻。近处的山野间传来溪水在冰下奔跑撞击的叮咚声,偶尔还有野鸡在草丛里扑棱棱飞起追逐的声音,它们也鸣叫,但是声音真是难听极了,粗鄙极了——“嗷”的一嗓子,短促嘶哑毫无曲折婉转可言,似乎比乌鸦的叫声还难听。唉,白瞎了那一身漂亮的羽毛。

我们都扎着羊角辫,穿着花花绿绿的衣服,在那明媚的春光里,移动在硕大的天宇下,辽阔的大地里,远望去,一定像一群忙碌的花猫。

小三姐妹几个就是挖挖挖,很快,筐里就很多了,里面烂草、小根菜的隔年老须,什么都有。我却挖一墩理一墩,把杂物挑出去,拽掉老须,掐掉脑袋上的根须。这样筐里就清清爽爽的了,回家只需在河里冲洗掉泥污,再回家洗两次就可以了。我难以忍受把一筐乱七八糟的东西拿回家再一点点整理,那是一件让人抓狂的事情。因为这,我每次挖的菜都要比别人少很多。幸好,我家人少,吃的也少。

上个世纪八九十年代,物质还没现在这么丰富,没有越季蔬菜可买。一冬天加上开春只能吃秋藏的萝卜、白菜、土豆。爸爸不吃腌制的咸菜和酸菜,也不让我们吃,无论妈妈多么能耐,也翻不出多少花样来。春风一吹,小根菜就从地里跑到我家的饭桌上了。很多人家是蘸酱吃的,爸爸又不吃酱,总是弄些酱油和陈醋来佐味。我试着吃一口,好辣的,可他却吃得津津有味,一边吃一边不忘夸奖我心疼我为家人改善伙食。可爸爸为着什么不吃酱呢?原来他是吃的。有一次去通化,不知去酱园找一个什么人,正好遇见酱园里的工人正在酱池子里光着脚丫子踩酱曲子,他们光着膀子,挽着裤腿,捻着踩着,说笑着,头上的汗珠噼里啪啦掉着,正掉到池子里的酱曲上。爸爸看了一会就扭头出去一吐方休,从此不吃酱。

好在这时节,鸡也开裆下蛋了。鸡蛋和小根菜是绝配。将小根菜切碎,打进蛋液加进佐料搅匀,倒进热油里,瞬间就鼓起来了。同时,浓郁的香味飘得到处都是。这样一炒,既解了小根菜的辛辣之气,又让鸡蛋多了甜美。也有时会用它来做蛋汤或者蛋羹。如果挖得多,妈妈会剁碎小根菜,加进蛋液和佐料,包进面皮里,做成小根菜盒子,放进锅里烙熟,山东人叫做哈饼。真是好吃得紧,咸香而又满足。不得不说,山东人是最会做面食了,尤其是带馅的面食。

那一年,春天来得太迟。我的一位表舅,生了一种怪病,吃东西难以下咽,一咽就噎住了,十分痛苦。真的是“因噎废食”,没多久就形容枯槁了。知他不久于人世,爸爸和妈妈隔两三天就去探望一回。忽一日,听他说馋小根菜哈饼吃。大家难为住了,大地还冻着呢,上哪挖小根菜去。我听妈妈念叨着,唏嘘着,心里也生出许多难过。

自有记忆起,我家的地就是这个表舅给犁给收的,冬天还赶着马爬犁帮爸爸拉柴禾,农闲时教给爸爸犁杖和马车的做法。花白的胡子,慈祥勤劳善良,辈分上虽是妈妈的娘家兄长,年龄却和我的姥爷仿佛。因而,我的父母也都像对待父辈那样敬重他。每逢年节都打发我给他送烟酒吃食,他也会把苹果、饼干和槽子糕拿出来让我吃够还带回家吃。

我找出小镐头和小荆条筐往后山走去,转过一个小山坳,那里有一块向阳的草坡。我记得那里有很多小根菜的,只是带黑色的包衣,平素我们都不去挖,嫌清洗费劲。山根底是一个黄泥坑,泥土刚刚化冻,我的棉鞋沾满了黏糊糊的泥巴,越走越沉,只好不停地找石头刮擦。好点爬上那个草坡,果然,到处是小根菜隔年的老须,黄黄的,茸茸的,在风里招展。我立刻奔过去,拼命刨起来,有的地方土虽露着,下面却未完全化冻。所以,半个下午只挖到了一碗。我挎着小筐急急奔回家去。

妈妈一看那一捧黑黢黢的小根菜时,眼泪扑簌簌流下来,把我冻得冰凉的小手拽进她的棉衣里给我暖和着。我揉搓了好多遍,才清洗掉了那些包裹在小根菜身上的黑皮。妈妈和面、生火、打鸡蛋、剁小根菜……

晚上,亲人们看着表舅吃了一个半哈饼,艰难地然而却是微笑着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啊,年年岁岁,岁岁年年,年少时挖小根菜的时光确乎很遥远了,但又仿佛就在昨天。

不论何时何地,都有一缕小根菜,会一直摇曳在我的记忆里。

作者简介:

华贞芝,70后。生于集安新开河畔,热衷散文创作,文风亦庄亦谐。花、鸟、狗皆爱,兼爱捉蜻蜓喂小鸡。有时挖菜,最喜捉蝲蛄。爱人间烟火,惜朋友情义。有童心,富悲悯。爱山水,爱斜阳,爱古巷,亦爱美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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