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雨声工作室||鱼永福:哀骥
古人有言:世有伯乐,然后有千里马。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诚哉斯言。余少时,目睹一良马辱没于卑人之手,痛心至今。数度欲录此事,然笔力有所不逮。耽延至今。而那高昂的马首及犀利的眼神,刺破时空,数度入余梦萦,余不能再漠然,余痛心亦以此稍尝矣。
儿时,姨丈以贱于市价二百钱得马一匹,其色枣红,眉间有白毛一条,宛若灯焰,姨丈谓之曰"一盏灯",四蹄雪白,姨丈谓之"四银蹄"。身形长大,但瘦弱无比,行路摇摆。全身污秽,几难见其本色矣!惟双目有慑人之势。为此,姨丈没少受姨娘抱怨及邻人讥笑。 但姨丈不以为然,浴之于清流,询之于良医,秣之以丰草,调之以香豆,宝之爱之,关怀倍至。期年,膘肥体壮,马德备矣。劲骨骏态,尖耳修颈,鬃鬣齐整,身如逰龙,四蹄踏雪,行走如风。鼻孔广大,嘶如雷鸣。拉车驾犁,猶似闲行。然其时有不安份之状,生人近身,暴目响鼻,啮咬刨踢,至于跨鞍纵辔,奔腾跳跃,十丈之内,驭者必伏地。纵姨丈亦不得骑行矣。或如脱缰奋蹄,上山越壑,如履平地,田地禾畝,横行无忌,牛马鸡豚,当者皆糜。奔行既久,望空长嘶。将蹄将啮,鹰扬虎视。乡邻苦之,怨声日起。姨丈爱之,不忍加笞,以为多加调教,温顺可期。 某日,偶到集市,系马于路边。时有军车相率而过。那马忽引颈长嘶,腾跃挣缰不止。忽一车停于道旁,下来三人,一老二少,戎装束带,围住其马,议论纷纷,赞叹不已。既而向人探问其主,早有人扯过姨丈,推而向前,姨丈茫然,不知所由。三人中年少者,向姨丈敬了一个军礼。指年长者,对姨丈曰:"此位是吾军长官,看中了您的马,问您卖价几何?"姨丈见说,顿时明了,躬身作答:"此马去岁方得之,甚宝爱之,不愿卖之。"士白长官。长官见状,分开众人,握姨丈手,恳切曰:"余自从戎以来,与马为友,参加大小三十余战。曾有一马,深得余心,惜其殁于蒋军炮火,余亦身负重伤,侥幸得命。然失爱驹,痛彻心髄。多年来阅马多矣,总不得意,今见此马,其上天垂悯欤?君为农民,不过拉车犁地,岂不大材小用?如可相让,願以倍之市价相酬,可乎?"姨丈不答,唯搖头耳。长官见状,旁顾左右,携姨丈手,径至路边酒肆,揖姨丈上首坐了,自顾客位相陪,令其一士点菜,又令其一士出传令:兵车原地待命。 少顷,酒菜摆齐,长官把盏,满斟一杯,奉给姨丈,姨丈惶恐不己,决不敢接,只推说不饮酒,长官见状,放下酒杯,以箸夹菜肉于姨丈碗,姨丈战栗,不敢举箸。长官笑曰:"老乡莫怕,余爱马心切,但卖与否,决于君,定不相强,如肯相让,只管开口,决不还价。"姨丈只是不肯。 最终,长官见姨丈终不出手,叹息不已,曰:"余与君同系爱马之人,意亦切感,余意让其驰骋疆场,保家卫国,以尽其材,既然您不肯相让,余亦不便夺人所爱,此马胸宽鼻大,腿长蹄韧,是难得良马,如得遇其主,降服其心,必能为其赴汤蹈火,但其虎视鹰扬,目露凶光,有暴戾凶悍之状,恕我直言,余观您行动淹蹇,性情柔弱,决非降伏此马者,日后必为其所累,到时恐悔之晚矣,惜哉!惜哉!"言罢,迈出酒肆,观之良久,叹息升车,北向而去。 其后数月,那马性情愈加暴戾,六尺高墙,一跃而出,牛皮革缰,一挣即断。拉车犁地,其性无常,高埂深壑,随意跳踉。姨丈数被其伤,全家切患之,上集卖之,其凶悍之名早已皆晓,敢买之人寥寥,出不得手。其时,姨丈深悔当日未售于军官,然时过境迁,军官又不晓在何处。无奈,只好幽之于厩,惟日给草料饮水而已。 一日,姨丈牵其饮水归,系于槽上,方添草料,那马忽地暴嘶一声,鼻如雷鸣,啮住姨丈颈部,按至槽下,前蹄如雨点般狠击姨丈。初时,姨丈尚能吆喝呼救,顷时渐无声息。家人觉察有异,喊来村人,那马已越墙而遁矣。 村人探得姨丈尚有气息,连夜送至医署,经查,全身上下创伤无算,肋骨折断数根。内脏被伤,虽经救治,性命无碍,但大病一场,至今尚有余症矣。 尔时,村人视其马,不啻毒蛇猛兽,无敢近者,乃加固厩墙,草料饮水,于厩顶开一小洞,系而下之。姨丈亦不敢复留之,乃言有敢豢者,不计其价。一时亦不得其人。 余村正南一里许,有一小村,有三户人家,乃余舅氏旁支。有三舅四舅兄弟二人,时正当壮年,孔武有力,尤其四舅, 会几把武艺,甚穷馁,无牲畜以耕其田, 向者悉借大舅家牲口以耕之。然农耕以时,待大舅耕种毕,已过其时,甚为不便,闻姨丈售马,价低匹驴,兄弟相商而购得之矣。 彼时,余一纪童子,给家中牧羊。其村地近,乃余等牧羊所必至。其马至,父母诫余等不得近之。然孩童性劣,加之好奇,常偷至其地,亦不敢近前,只远远隔沟望之。时见其挣缰狂奔于田间道旁,亦常闻嘶鸣及怒骂抽打之声。其处有田之村民,亦不敢前来务耕,其田几近荒芜。 居无何,传出三舅亦被其伤,及四舅打折马腿的消息。人们奔走相告,弹冠而庆。四舅亦被视为当世英雄,其功绩不输于周处斩蛟,武松打虎。 旬月后,一日清晨,余出门牧羊,至辕门滩,见八九壮汉,用四条碗口粗细的椽,捆绑成"井"字形,将马夹在中间。扛抬而至。虽只月余未见,那马已是面目全非。瘦骨嶙峋,污秽不堪,几难见其本色矣。右后小腿风铃般摇摆不定,伤口溃烂,脓血一路洒落,森森白骨自皮里刺出,触目惊心。唯那马首,高傲地昂着。眉间“一盏灯”如火般鲜亮。咀套铁笼咀,双晴炯炯,依然有神,无一丝痛苦。若有轻蔑、嘲讽、释然之意。竹削双耳,倔强向上。 滩上停一卡车,乡民们抬至其上,那马异常温顺,任由村民用绳索绑缚停当,绝尘而去。 余问一村民:"此马要运往何处?"村民冷晒:"屠宰场!”余惊呆原地。 不移时,那车已至山顶,对面北山,乃姨丈家所在。那马忽昂头向北,悲鸣数声,随之,将头尽力撞向车栏。马头尽碎。 呜呼!古人有言:良禽择木,贤臣择主。悲哉是马,难遇其机。得之姨丈,善待而已。拉车犁地,固非其志。驰骋所长,主懵其意。偶遇识者,薄缘浅际。前路既断,伤主以忾。流于卑人,爰折其翼。屈子赴江,李广自缢。舍已轻生,报主以义。其情既同,人畜何异。余今书之,孰解其意!
鱼永福,号目夷后人,陇西柯寨人。喜书法,好诗词。爱音乐,常在宫商角徴羽的意境中舞文弄墨,推平敲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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