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肉,还是老家的好!(上)
本文作者:陈文章
老马思故乡,也许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总是在梦境中呈现出老家的人和事。连缀成篇,以作闲谈话资,请勿对号入座。
羊羔虽美,众口难调。一方水土养一方人。石叟他们一家人,女婿除却锡盟老家产的羊肉,是不动筷子的。儿媳妇每次回家一定要带上阿拉善的羊肉,而乌海人则是喜欢吃阿尔巴斯山羊肉,石叟最钟情的却是乌盟后大滩的绵羊肉。
要说羊肉,还是家乡的好。羊肉最好的吃法是炖。现杀羊,剁骨切块,入锅添水,大火滚开两三滚,文火慢炖。搁点儿盐,有花椒撒几粒,快出锅时放上切好的葱段。走到院里就能闻到羊肉的香味。那时,羊是生产队的,自家也有几只,叫“自留羊”,三五只而已。逢年过节或者婚丧嫁娶,才舍得动刀开斋。可那肉是舍不得整只大块地炖的,只是切小块做肉馅,打汤烩菜,有个羊肉香味,就乐得合不拢嘴。
生产队“打平伙”
真正的炖羊肉,家乡叫“打平伙”。聚三五人,最多十一二人。一只羊,现杀,炖一大铁锅。看上去几个人,实则代表着几家人。炖熟后大多数端回家里,一家人围坐着吃。肉钱记账,冬天分红结算时再打饥荒。羊是生产队的,能杀不能杀,队长说了算。能打上平伙的人,大多是村里有头有脸的人。偶尔也有人凑钱打平伙的,比较少见。当时人们的兜里比脸还干净。
01
那一年,石叟还称作石头,当了队长,队委会人悄悄打平伙的规矩没改,也找机会炖只羊解解馋。次数不多,一年也就是三四次吧。大多数是在初秋到冬天这段时间。羊也肥了,人们也相对清闲点了。
一个初秋的晚上,开完队委会,已夜深人静。会计家灯火通明,正在炖羊肉。“塔呼,塔呼”的风箱交响曲,锅底火红的火苗伸着长舌,舔着锅底。掀开沉重的大木锅盖,肉块上下飞翻,眼看羊肉就能吃到嘴里。淳香浓郁的羊肉味弥漫开来。
鲜美羊肉
突然,灶火口浓烟倒流。霎时,满家烟,呛得人咳嗽连连,连眼都睁不开。人们捂着嘴,光着脚,跳下地,逃出院里。民兵连长飞身上房查看烟洞,原来烟洞眼上塞了一捆麦秸柴。处理好烟洞眼的事,人们回屋重新入座。都知道这是有人堵上的,但谁也不提这闹心事。不大会儿,肉能出锅了,队委会七个人,炖肉留两份。这是不成文的规矩。九只碗,依次站列队站在锅屉。一块肉,一块骨头,分到各个碗里。
正分到半腰中,门“吱”一声被推开,一个头发锈成毡片,脸上灰一道白一道的人(是从不洗脸的杰作),一笑两呲牙,似笑非笑地走进当地。没等人看清是谁,就把头往锅边一凑,看了一眼,又看了看炕上的人,眼里闪出一丝狡黠的目光。“吃羊肉哩?”也没人搭话。来人是村里大名鼎鼎的大社员三娃子。
屋里静得连掉根针也听得见。大伙你望着我,我看着你,都不知该怎么办。还是石队长眼活。“给三娃子也分一份!”“没碗了,往哪给他分哩?”掌勺分肉的回答道。“有”,三娃子边说边从头上抹下帽子,双手一捧支到锅檐口。黄单帽,己经脏到连颜色也看不清了,油渍渍的,还真的好似一只黑灰色铁皮碗。掌勺的看着石队长,见石队长又是点头又是眨眼,连㧟了三勺倒在帽子里。三娃子端着帽子里的肉,“叭嗒,叭嗒”趿拉着踩倒后跟的鞋走了。
此后,每到打平伙肉熟时,三娃子都来分一份。自带一只釉子快掉光的大茶缸。吃点肉倒是无所谓,关键是给他记上账,也要不上钱。他不认账,人也猥琐,身上脏不说,那只茶缸一年不洗,能再剥出一只来。真应了那句俗话:“癞蛤蟆爬到脚背上——不咬人,膈应人哩!”为了躲开这三娃子掺合,打平伙转移到三娃子不敢去的谷米老汉家里,在村南头。谷米老汉是见过世面的人,光棍一个,最会对付赖皮。他是旧社会乡公所干事的人,能说会道,最会逢迎拍马屁,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但有一个摇头的小毛病,且鼻尖上常挂着一滴清鼻涕。去了两次,会计说啥也不让去啦。再三追问下会计说看到谷米老汉炖肉时,清鼻涕不停地往锅里掉。会计的一席话差点儿让大伙把以前吃进去的肉也吐出来。从此,谷米老汉失去了巴结队委会干部的机会。但和石头的关系没有降温,他常去石头家唠唠嗑,说说话。时间长了,经谷米老汉的点拨,石头恍惚大悟,原来,这羊肉不仅好吃,而且求人办事送人也是好礼物啊!
大集体的场收,是一年中最累最抓籽颗的时候,人们没明没夜地干。这天石队长正撅起屁股安装脱粒机。一辆摩托轰鸣而至,他直起身子抬头一看,是卡着黑漆漆的墨镜、屁股上插把老虎钳的公社电工文魁。连摩托车也没下,两腿叉地,张嘴就和石队长要条羊腿,说是要到桂兰家去喝酒。石队长一看这架势就来气,脖颈一拧,“羊都在坡里,到哪给你闹羊腿哩!”文魁一听这腔调,调转摩托车头,一轰油门,一道烟走啦。文魁看见库房里挂着羊腿,可队长不给吃,窝了一肚子火。
场面脱粒
场收刚开始,快过国庆节。公社拧着让交“爱国粮”,公社祁书记天天骑着自行车来场面收粮。可这电一天停个十几次,石队长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团团转。社员们窃窃私语,都说石队长得罪了电工,文魁电工在捣乱,石头也心知肚明。看着祁书记阴沉的脸,咬咬牙让桂兰男人从库房里拿了条羊腿,给电工送去,才算解决了停电的问题。
刚入冬,场面工作结束了。大伙都松了口气,石头也觉得轻松了许多。这天天已擦黑,文魁电工又来队里抄表了。这电工奇怪,一来就是晚上,非要吃喝一顿,住一晚上才罢休。还在桂兰家里炖羊肉,喝烧酒。钱当然是队里出。电工几次三番要石队长到桂兰家喝酒,推不过,只好强作笑脸过去。酒这玩意讲究个对眼儿,酒逢知己嘛。石队长和电工面和心不和,没多少话可说。寒暄过后,倒酒开杯,桂兰家一两大的酒杯,没多少时五杯进肚。酒一进肚,话就多啦,没几句两人倒杠上了。言来语去,扯出了上次库房有羊肉不给吃的闲篇。脸红脖子粗,小吵变粗口,嚷着嚷着俩人都站了起来。桂兰家屋子低,八八窗子刚打掉窗棂档,换了块大玻璃。俩人脸对脸,头对头,中间隔着方桌。石头扬起手掌照文魁脸上掴过去,文魁脖颈一缩,身子往后一撤,一屁股蹲在玻璃上。玻璃“唰”地一声,全碎了。然后,人像头死猪一样重重掉出窗外。文魁放开嗓子哭起来,一把鼻涕,一把泪。活活一个哭丧妇。鬼哭狼嚎的声音,划破寂静的夜空,惊动出一大群村民看热闹。文魁又哭又闹,又是要去医院又是要拉闸停电。村里人七嘴八舌一齐围攻文魁。几个愣头青又揎袖子又捋拳,文魁一看势头不好,挤出人群,骑上摩托逃之夭夭。这一年,石头的队长当得憋屈,他抹不下面子去巴结乡里的干部们,于是就得不到大队公社的支持。时间一长,心灰意冷,不想当这破村官了。
这天没事,石头邀邻村好友知青燕生来家喝酒——羊肉烧酒。二人推心置腹,互吐苦水,商量出路,石头想换一条路走走,燕生也在想回城脱毡帽的路。于是,在一个风清月明的夜晚,石头蹑手蹑脚来到公社祁书记家送了条羊腿,说出自己想去学校当老师的想法。半个月后,石头接到通知:开学后去学校当老师。知青老朋友燕生也八年抗战,等来知青大返城的机会。二人离别前仍是羊肉烧酒,喝了个酩酊大醉,抵足而眠。在送燕生回城时,石头又从队里库房拿了条羊腿,借花献佛送老友点礼物。
十年后,国家外贸总局当司机的燕生,携妻带子,回访当年下乡村镇,首先到石头家住了一宿。第二天走时,泪眼婆娑地感谢石头当年临别时送他的羊腿。听到羊腿两字石头脸红到脖颈,因为那羊腿是人家生产队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