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鸣散文】农 事 启 蒙
农 事 启 蒙
文/潘鸣
那个年代,城乡泾渭分明,差异深如鸿沟。
而我和我们家却偏巧处于两者之间的“模糊地带"此话怎讲?这样描述就清楚了:我父母是公办教师,我们一家六口人(含四兄妹)的身份因此被定性为“城镇居民”,凭户口簿每月可享受国家定量供给商品粮油。但父母任教的地点在川西平原偏远的乡村中小学,我们实际上又长期置身于农耕生活的土壤和环境氛围之中。有好几年,我们居家于母亲所在的村小茅屋。学校紧邻一户农家,校舍与农院之间没有隔墙。中间横坦一方共享坝地,上课时是操场,晾谷物时是晒场。
这样,对乡间农事的耳濡目染,自然便成为我少儿时期生活中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放学以后,与农家的孩子一同到田野里疯跑疯玩,看农民种庄稼,是我们那时乐此不疲的游戏内容。少年不识愁滋味,在我的视野感观里,当时人民公社集体生产的场景真是楚楚动人。每一项农事活动都像绘画一般浪漫美丽。看那夏日插秧,水田里倒映着蓝天白云,农人们如同置身于云涧,双腿蹈虚一般往后舒缓退移,巧手衔着秧苗,喜鹊点水似的飞快起落。他们的身前源源泛开绿意,眨眼之间就织成大片的锦翠。雨天犁田,犁把式头戴斗笠,身披簑衣,驭着弯弯犁头水牯牛,顺了垄沟悠悠地往前走,银亮的铧犂一路翻卷起油黑的滚滾泥浪。谷收时节,田畴里更是热闹非凡:女人们把镰刈谷,身姿在金黄的谷海波涛间悠然起伏,动作里含着舞蹈般优美的韵律;男人们光着健硕的臂膀,往拌桶内壁用力摔打谷把,嘭一一嘭一一"声音像浑朴的古老民谣,在旷野中回声环绕,经久不息⋯⋯
对如此妙趣横生的乡间农事,我兴味盎然,满怀向往。我迫不及待地开始小试身手一一带着弟弟妹妹们去田野里割青草,饲养家兔。在农家孩子的指点引领下,我第一次明白田埂上那些貌似大同小异的野草都有自己的名字:星宿草、麦麦苗、锯齿莲,鱼鳅船、水芹菜、车前子、甜茅根⋯⋯仔细分辨,它们都有各自独特的叶型和花色。我还懂得了兔子原来是很“娇气”的家畜,最喜欢吃的是"奶子草”(一种淡灰绿很嫩的植物,叶茎折断后有乳汁般的浆液溢出)。而“蛾儿肠"是绝对不能吃的,一旦误食,兔子会立马烂肠丢命。但我知道,严格地讲,养兔还算不上正儿八经的“农事”,顶多算农事活动的“热身”。就好比学校早上那三十分钟的“朝会",是算不上“正课”的。我于是期盼着,期盼着有一天能下大田去,在那一桩桩美丽而浪漫的农事中大展身手。
机会说来就来。我大约十三、四岁那年,全国贯彻“教育要与生产劳动相结合”的最高指示,乡村小学公办教师实行“半城半乡"体制变革。即每月只发给一半工资,供应一半商品粮;另一半则就近挂靠农村生产队,通过参加集体生产劳动挣工分来弥补分配。我母亲身体病弱,难以胜任乡间劳作,父亲工作又繁忙。于是我这个兄妹中的老大自告奋勇,当仁不让地挺身而出,成为一名课余的人民公社“小社员"。 初干农活,生产队专门安排了经验丰富的农民对我言传身教。我心想,早就守看得滾瓜烂熟了,哪还用教,但口里却不便说。
农忙假期,我伴着集体出工的钟声,雄纠纠跟着农民队伍迈向田野。第一桩农活恰好是我觉得最有意趣的插秧。我忍不住兴奋和激动,挽起裤腿跳下水田,抓起一把秧苗,右手五指攥住几株就往泥里塞。谁知一松手,秧苗却跟着浮出水面。又接连栽了几窝,都同样打了“水漂”。带我的是位中年女社员,她见状耐心地指点说:“插秧不能并用五指,那叫撮撮秧,苗脚扎不住根。只须用右手食指和中指夹着苗篼,这么往泥里轻点就行。一窝只用三、四株苗,多了影响分蘖。行距要留足四、六寸,横宽竖窄,这样通风透光,产量才上得去。”我按照她的示范往下做,身体的姿势似躬似蹲,吃力地手足并用,不一会就感觉腰酸腿胀了。眼睛盯着面前的泥水,哪里还有“蓝天白云”的影子,分明是一团令人眩晕的迷雾。神情一愰惚,脚下便有些踉跄,差点一屁股坐到泥水里。突然又觉得小腿奇痒,伸手去搔,却摸到一条肉虫。定睛一看竟是条黑蚂蝗,尖叫着慌忙用手扯,那虫子身已半入,粘粘的怎么也扯不出。女社员叫我莫慌,从身旁男社员嘴边抓来一个烟斗,往伤口处抹上烟油,再在旁边用巴掌拍打我的小腿。瞬间,那小虫拱着身子退出,钻入泥水扭身伧惶逃窜。我又吓又窘,当众闹了个大红脸。半天过去了,别的社员早就织完“锦翠"洗脚上了田坎,唯有我这一顺溜还掉在半中腰,全靠“师傅”赶过来帮我救急。再看那栽过的苗行,弯来拐去的,真像是在“扭秧歌”。
改天换学犁田。刚走近套了木枷的水牯牛,唤了一声“吁一一"那牛儿扭转脖颈低头便冲我晃荡犄角,同时示威般地喷了两声鼻息。吓得我接连倒退了几步。犁田老农顿了下牛鼻绳,对我说"别以为给你条鞭子就可以伏住它,家伙性子烈,不认生,得先给它交上朋友才行。”我不敢鲁莽了,赶紧跑去集体晒场抱了几把谷草来,一边喂它吃,一边抚摸它宽厚的脊背,讨好地呼唤着它的小名跟它说话套近乎,让它熟识我的声音和形象。随后又跟着老农在犁沟边来回走,仔细观察和揣摸老犁手怎样斜把着犁柄、让铧犁吃土的深度恰到好处,避免太浅耕不透土壤或是太深滞住犁头闪了牛腰。琢磨体味老犁手对牯牛那粗鄙却又饱含感情的喝骂,和那高扬的鞭子在空中甩得炸响却不轻易落在牛背上的良苦用心。然后,由老农手把手地带着我,扶着犁,跟着牛屁股,深一脚浅一脚,战战兢兢地行走于垄沟之间⋯⋯以此为起点,到最后成为一个可以基本独立操作的少年犁手,这个过程,我花了整整5天时间。
后来我进一步体会到,其实每一项农事都藏着深深浅浅的诀窍,各有一番讲究和要领。比如割稻麦,右手握镰时要将那弯月般的弓刀锋齿和刀尖略微下斜,不然很容易自伤攥握穗秸的左手手。割麦刈谷力道有别。麦秸是空心,收割时动作讲究轻快;而稻秸杆是实心,下镰必须干脆有力,否则就会陷入锯木头一般的缠绵。挑粪走道,迈步节奏要明快,那节奏还要与肩头扁担的起伏合拍,这样,担子在闪悠中能减轻对肩膀的磨压,粪水也不致一路东溅西洒。埂上割草,只能用片刀贴根削割,绝不能连根拔扯。不然,来年青草会绝种,圈里的猪牛就要挨饿了。推拉鸡公车架子车负重爬陡坡,若是心急直线攀走,往往会在半坡上被坡面卡住,力竭之后一骨碌又回溜下来,弄不好还有坠坎的危险。得当的做法是推拉着车子,一步步蹬稳,在坡道上斗折蛇行,迂回而上⋯⋯
经历了如此一番农事启蒙,我像个地道农家孩子一样在劳作上趋于早熟,被生产队评定为七分工(满分是十分)。筋骨和心智也得到一番扎实的磨砺。这为我几年后上山下乡当知青和应对生活的各样艰辛夯实了底气,铺垫了基础。
在这个过程中,还有些更深沉的东西沉淀在我心里,时不时地撞击着我,让我在回味和咀嚼中接受着陶冶和启迪。那些面朝黄土背朝天的近乎原始的乡野耕作,举手投足看似极其简单,一当亲历,才知其中藏而不露的复杂与精致,默默无闻的繁重与艰辛。仅以大春水稻生长季为例,从播种到收获,农民要在大田里从惊蛰到处暑忙乎半年时间,其间的纷繁农事包括培厢、育苗、打田、移栽、灌溉、施肥、薅秧、除稗、灭虫、晾水、收割等几十道工序。每道工序都有严格的时令限制和工艺要求。那时勤勉的农民把伺弄庄稼称作“种绣花田”,可以想见其严谨精细的程度。借用当今的说法,这算不算是一种滋生于庄稼地里的“工匠精神"?农人们栽播时“合理密植”的讲究,使人自然地联想到“满招损 ,谦受益"的先贤哲言;“割草留根”,是怜物惜福,适可而止,留有余地的取舍心态,是宣写在田埂上的生命循环理论;人畜间的相互亲和、体恤和依顺,则是纯朴的“物我同体”的情感互动交融,是透着泥土气息的有温度的善与爱。
而稻田里和陡坡上的劳作行走姿势,更是以一种无声的语言,向我们诠释了这样的生活真谛:有时候,后退也是前进的一种表现方式;欲速不达,经历曲折迂回,方能跨越坷坎,最终抵达人生的目标高度。
(审核:小丫 编辑:红柳)
作家介绍:潘鸣(非尔),多年从事宣传广电事业,爱好文学,四川省散文学会会员。曾在国内知名文学网站、青年作家、大众文艺、四川日报、华西都市报、德阳日报等媒体发表散文、小说、剧本多篇
山东红迷学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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