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小说连载:《西岭塬》

【作者档案】赵永新,甘肃省正宁县人,中国民盟盟员,以小说、散文见长。《九爷走了》《西岭之春》《回老家》《西岭人》等充满陇东高原乡土气息的作品,对使用陇东乡土方言创作文学作品做了有益的尝试。长篇小说《西岭塬》是其历时五年完成的长篇处女作,现已结集出版。


《西岭塬》

4

刘婶虽然也是河南客,但却不是逃荒来的。

她是西岭公社供销社马主任的老婆马婶介绍,嫁到看花岭的。

供销社马主任上过朝鲜战场,扛过枪,负过伤,是公社化时期很吃香的老革命。那时候,商品供应到处都短缺,布票、粮票,啥都凭票供应,所以供销社主任是个牛皮角色,就是西岭公社的书记见了马主任,也要拿出笑脸相迎,敬上一支香烟。看花岭队里的记工员黑狗,出身贫农,初中只上了一年就回家务农,人虽说个头不高,长得也黑黑瘦瘦,但小伙子脚底下灵醒,脑瓜精明得很。用看花岭的话说,就是满肚子的蛤蟆儿子,“喎娃灵透啦——头上一敲,喎脚底下都响哩”。有事没事,黑狗经常会找个由头往供销社跑,夜黑给供销社马主任送几个鸡蛋,或是送半袋洋芋,或是夏季刚上来的豆角和青辣子,或是帮马主任干一些家里的力气活。一来二往,混熟了,经常在一搭儿吃饭、喝酒,高升五魁,六六大顺,热火得跟亲兄弟一样。供销社来了紧俏物资,当然少不了黑狗的。这样,黑狗在看花岭就成了无所不能的日能人,一年后,通过马主任这层关系,当上了看花岭一队的生产队队长。

都说人生如戏。

虽然老庄汉的嘴里说不出啥关于人生的大道理,但他们经常看戏,却知道“活在世上,编在戏上”这句流传了千百年的老话。关于黑狗的家庭,就很像一出戏。他家原是地主,西岭塬凡是平展一些的塬地,几乎都是他家的,据说有千十亩。黑狗他爷是西岭塬出了名的老地主,有俩儿子娃。解放初,黑狗他大吸鸦片烟,是西岭塬出了名的败家子,把自家分的家业全败光了,卖了所有的塬地和高脚牲口不说,连自家的十几只大窑院也卖了,最后像叫花子一样住在了沟底没有门窗的烂窑里,解放后工作组评成分,黑狗家自然就成了一无所有的贫农。而他二大,有粮有钱有大牲口大马车有阔气讲究的大窑院,却成了看花岭唯一的大地主。家里攒了几十年的粮食、农具和能看得见的所有浮财,都叫工作组分给了贫下中农不说,还经常要给大小队或是公社拉去批斗。实在气不过,在一个批斗后的夜黑,黑狗他二大回到家里吞了金戒指,一蹬腿见了阎王,留下他的两个娃娃被队里当成地主家的残渣余孽,继续挨批。

这就叫喎世事难料,黑狗他爷喎败家的瞎事,这时候反倒成了好事。庄里人都说,喎狗日的歪打正着,也不知是他先人在哪座庙里烧了高香。也有人说,在这之前黑狗他大就找能人掐算了,说要保子孙长远就要散尽家财,分文不留。到底这两种说法那种是真的,大家都是当闲传谝了,没有人去下结实考证。

黑狗在台上当队长,他的亲堂弟拴狗、拴拴却是小地主,这就弄得黑狗很别扭。

好多事情他也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在上面有检查时把他二大叫来批斗一下,走走形式,做做样子。

黑狗存有私心,只好明哲保身,打碎牙往肚子里咽,他也只能做到这个地步。可问题是他的好心却没有得到堂弟的理解。堂弟媳子当天夜黑撵到黑狗家窑崖头,指天骂地说,你黑狗还纯是一条工作组的摇尾巴狗,喎你还算是一个爷日下,从一个黑窟窿里出来的种么,把你喎老子往死里整哩……黑狗的好心成了驴肝肺,心里比戏台上喎窦娥还要冤屈,可他不敢说出真相,只好一肚子装了。如果黑狗要把这事真当成事弄,光凭辱骂生产队干部这一条,就足够他堂弟媳子受的。从此,黑狗和他的堂弟栓狗弟兄算是结下了难以化解的死仇,俩家此后冷眼相对,不再来往。

黑狗的老婆刘婶和马婶小时候很要好。

河南人重情义,讲义气,当从报纸和收音机里得知河南大旱,死人无数,马婶第一个给刘婶打去了电报,说西岭是个紧靠山地林区的小地方,但只要你来,保准有饭吃,饿不死。刘婶就来了,完全是为了活命。为此,刘婶经常在黑狗面前念叨马婶一家人的好。

那时候,农业学大寨,广播里锣鼓喧天,浩气如云,队长忙得像吹鼓手。黑狗白天要带领社员平田整地,修路,挖渠,晚上除过安排社员开会学习或是去工地上夜战,他还要想着法子去村上管饭点,给县上、公社下来的包队干部改善伙食。吃了,喝了,晚上回来往往都是大半夜。爬上炕,一边脱衣服,一边骂包队干部没一个是好东西。当然,每晚回家,黑狗都少不了给老婆带个鸡腿,或是半碗猪肉,或是半盆羊汤。刘婶心软面善,菩萨心肠,说,村里成天有陕西、河南、四川来的叫花子,焦毛结垢,端着烂碗讨饭,我觉得咱家有碗玉米面或是稻黍(指高粱)面糊糊吃就不错了。你以后可别再往家里拿喎些烂东西,我不落忍,不吃,也咽不下。黑狗说,不吃白不吃,不吃便宜了喎些狗日的。刘婶说,人做事要长远,你到喎工地上去打听打听,社员们私下里骂得很,咱给后人积些阴德,我可不愿叫人背后戳喎脊梁骨。以后,干脆招待上喎些烂事,你就叫二娃看着去做。黑狗说,没方子,我也是逼得随大流儿,我是瞎人是好人,我自己心里清楚,我想你心里也清楚。我就是明个死了,见了喎阎王爷,也敢拍着胸脯说,我这些年做的喎大小事情,没有一样对不起咱看花岭喎老的少的。看花岭队长这差事,我敢说,换了别人,队里比我黑狗日蹋得还厉害。

那时候生产队里的社员,家家土窑的山墙外,都安装着一个方匣子有线广播,大队部则安装着能传遍全看花岭的高音喇叭。那段时间天天都在播放革命样板戏,唱《红灯记》《智取威虎山》。当然,广播里播放新闻的时间更多。有一天恰好广播里播放反对铺张浪费,反对大吃大喝。刘婶心里就担心,说,喎天地良心,都说头顶三尺有神灵。人在做,天在看,别看你喎一天到黑偷偷摸摸,喎早晚得给人举报了。黑狗说,喎谁爱举报谁举报,又不是我一个人吃的……刘婶还要叨叨,黑狗烦了,干脆转过身去,给老婆一个脊背。以后,队上的、外面的大凡小事,一概都烂在自个肚子里,半个字也不在刘婶跟前说一个字。

河南客来到瓜怂家一月多了,刘婶才从和她一搭儿做活的邻居张婶那里,知道了事情的前后经过。

河南客,老乡,这是她脑瓜里闪出的第一个念头。

她那天从地里扛着铁锨回来,没进自家的门,饭也没吃,火急火燎,就端直奔向住在架板窑庄子的第五层窑里的瓜怂的家。

瓜怂他妈正在扫院,见了急慌慌的刘婶,忙问“吃啦没?”这是西岭塬一句口头禅,似乎人永远都饿着,需要吃饭。

刘婶在看花岭一向口碑很好,不笑不和人打招呼。大家都眼热黑狗弄了个好老婆。但今天,刘婶急得火烧眉毛,见了瓜怂他妈。既没搭话,也没个好脸。她黑灰着脸,像一头发疯的野猪,一把拨开瓜怂他妈。端直冲进了关锁河南客的土窑里。

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见了像猪狗一样被关在黑窑里的河南客,听到她说话的河南口音,刘婶忍不住哭了,眼泪像泾河川道的水哗哗地淌,淌出老家许多过往的难肠事儿来。

都说苦命人儿心相连。刘婶拉着河南客的手,出了声地哭。她哭河南客,也是哭自己,要不是马婶好心穿说,河南客今天受的罪可能就搁在了她的头上。

妹子,既然都这样了,就安心地住下来。这样,总比你成天走东串西,掂着个拐棍当叫花子强。……你放心,你没了亲人,我现在跟前也没有一个亲人,以后咱俩就是亲姊妹,互相照看着过活,你看中不中?

河南客不言喘。

又过了几个月,河南客知道自己肚子里又怀下了娃。当刘婶再一次拉着她的手说这句话时,河南客流着眼泪,咬着牙,点了一下头,但没说出那个刘婶期待的“中”字。

刘婶给瓜怂他妈说,大妈,快不敢关了,以后喎人要是走了、跑了,你就寻我要人。

这样,瓜怂一家终于安稳了,河南客的心也算是安稳下来了。门虽不锁了,但不管走到哪儿做啥,她都觉得脊背后头有一双贼溜溜的眼窝在盯着她。但她再也没想跑,因为这个穷酸的土窑里,有她生的娃娃拴住了她的心。

刘婶后来又通过黑狗搭话,到队上跟保管讨要了几升玉米,一升小麦,瓜怂家的锅里第一次蒸出了散发着纯粮味道的馍馍,玉米面的味道多一些,小麦面的味道少得很,但人的鼻子却能清楚地闻见那一种特有的麦香。饭熟后,还没揭锅盖,这麦香就惹逗得河南客喉咙里咕咕作响,一口馋馋的唾沫很响地跌下了喉咙。

河南客去炕上靠窗的地方盘腿坐了,大口大口地吃饭,一直吃到肚子里的饱嗝响山炮一样蹦出了喉咙。

对坐在炕沿上侍候她的瓜怂妈,河南客真想把她千刀万剐。她的肚子里憋满了说不清的气恨。冥冥之中,她觉得一切都是面前这个老妖婆在使鬼作怪……瓜怂那么老实,胆怯,哪里下得了那么大的狠手,哪里来那么多的花花肠子?

瓜怂家只有这一只破窑。

这些日子,他妈夜黑一直借住在邻家,现在日子安稳了,就要考虑喎长远住的事儿。好在瓜怂家住在沟圈庄子的最底层,近傍沟垴,斜过去十几丈远就是一条两长多的深沟。河南客在稍门前转了几个来回,马上来了一个瓜怂一家都赞成的好主意:靠着这只破窑的东傍,把土削下去,另外再打一只小一点的新窑。注意拿定,也不征求谁的同意,河南客以一家掌柜的的身份,用手指指着瓜怂的鼻子,命令瓜怂赶紧动工。瓜怂和他妈听了,也都同意照河南客说的去做。

瓜怂家里添了刘婶帮忙从队里借来的粮食,肚子咥饱,白天照常去生产队的地里做活,挣工分。夜黑,在月亮底下,和老婆一道,一家人埋了头打窑,拓宽窑庄子。瓜怂嘴里木讷,手里却出活儿,这辈子他最不缺的就是力气。看花岭人都说,喎狗日的瓜怂,就喎一点点长处,白长了一个日驴大个子……

动土打窑,这在看花岭可是比天还大的大事,所以一定要请阴阳先生选个好日子。请阴阳是个秘密事儿,瓜怂他妈就像地下党一样,去西岭集市上偷偷找人看了一个上好的日子回来。

西岭人把吃晚饭叫“喝汤”。阴历四月的一天夜黑,一家人胡乱地喝过汤,老头一锅接一锅地咥着呛人口鼻的本地罗川旱烟。河南客用手扇着呛鼻的旱烟骂道,抽,抽,抽,抽死你。

瓜怂他妈说,不敢急,咱再等一下子,怕队里人听着了。

听着咋啦,喎是偷人啦放火啦还是搞啥破坏社会主义啦?

河南客个头不高,声音却又尖又利,说话就像饿狼在队里的高音喇叭里叫唤。吓得瓜怂和他妈大眼对小眼,娘母俩谁都不敢还嘴。瓜怂不言喘,瓜怂他妈吓得一个劲向河南客摆手,似乎想用手去堵住她的臭嘴,可一双担惊受怕的眼窝里却满是求饶。河南客不理会老东西。她蛮横得怕人,一张嘴里不依不饶,快嘴快舌,一连串骂出好多的湖南话来。这话到了瓜怂他妈耳朵里,就像外国话,只觉得耳朵里有难听的骂人的声音在嗡嗡叫唤,一句也没听懂意思。于是,娘母俩像碎娃娃见了先生,立正加稍息,静静地呆着,听河南客的训斥……

一直到估摸周围的人都睡了,瓜怂这才撇嘴角的烟锅子。在朦胧的月亮底下,瓜怂她妈悄悄走出稍门外面侦查了一下周围住户的情况,回来,这才拉着瓜怂小心翼翼、恭恭敬敬地跪在院子当中,面对崖头正中,点上三柱香,烧过早已准备好的五分“黄表”,然后再磕了三个结结实实的响头,算是正式告知了土地爷,她家要在院子里破土动工了……娘母俩跪着,长头触地,虔诚地给土地爷打了报告,动土就算是有了盖着公社公章一样的合法手续。但河南客却没跪,她不理老妖婆的安排。当娘母俩跪着磕头时,她跟个旁人似的,俩手交在胸膛前,拿母狼一样的贼眼冰冷地看着……

西岭塬的习俗,如果破土动工时不告诉土地爷,土里就会挖出“太岁”……

一切准备停当,瓜怂脱掉他破旧的毛蓝布衫,拿起一把长板䦆头,抡圆精光的膀子,老虎下山似地扑向土窑崖头。等河南客包了黑布旧头巾,拾掇好自己出来,他已“通通”挥舞地挖了半院子散发着土腥气的黄土,里头还夹杂着不少的料僵石。于是,河南客撅着并不丰满的沟子,咬了牙狠劲用铁锨往笼里一笼一笼地铲土。老头呢,甩开瘦骨高耸的膀子,抓小鸡一样担起土,往几十步远的沟里一担一担地去倒。这期间,瓜怂的手磨出了血泡,精光的肩膀磨了厚茧,人越发瘦了,像根去光了麻的精麻杆子。他妈,在他俩做活的当口,一双小脚窑里院里蹬蹬着,也不闲着,拿了一把小䦆头,一双小脚颤颤微微,使劲把高处的土,一点一点慢慢地往下撸。老婆呢,又一次弄得灰头土脸,又一次累得下身淌出了血。就这样,不觉得三个多月过去,一孔新的小一点的窑洞终于打成了。

白天要去队里上工,打窑只能放到夜里。

也是老天有眼,打窑时,有一天夜里竟挖出了一个早已坍塌的墓子,但头前全是灰土,并没见半根骨头,大概早化成灰了。墓子全是由大板青砖砌成的。虽然塌了,但还是能看出墓子当时的规模很大,箍得很讲究。靠近墓顶两边,各有一个横着砖箍的小耳室,从里头刨出了几个很薄的白瓷碗和一个大瓦罐,瓦罐刨碎了,撒出了一大堆碎麻钱。河南客很细心,一见有宝,一把掀开瓜怂,自己上去慢慢去刨。可刨来刨去,再没见其他值钱的东西。白瓷碗很好看,就是小些,边上都有了大小不一的豁口,干脆就撇下了沟里;只有一只瓷碗是完整的,叫老妖婆仔细拾掇了,看以后能不能派上啥用场。因为小,又薄,看来用来吃饭是不行的。他最希望的,是能刨出几个金条或是银元啥的,但瞅斜了一双眼窝,到刨完所有的土,终于没能找到,心里实在失望得很。好歹还有这些麻钱。河南客圪蹴着,用一根细铁丝,小心地把散落的零碎麻钱一个个捡起来都串起来,和那只薄瓷碗一起放到家里窑傍唯一的旧木柜的最底层。告诉老妖婆说,记着,要是人问,就说啥也没刨出来。反正,这是半夜的事,谁都没看着。

瓜怂他妈接过河南客手里沉甸甸的东西,乖觉地点点头。

然后,他们合力刨出了墓子里所有的大青砖,竟在窑门口堆了一大堆。

后来新窑挖好后,就用这些青砖砌了土窑的山墙,剩下的,又铺了大半边院子,显得又平整又干净又美气。夜黑,看着院子顶头亮堂堂的月光,瓜怂圪蹴在当院里心里像吃了蜂蜜,只管一锅接一锅的咥旱烟,就是舍不得回窑里去。

河南客竖起眉头,骂说,看你喎穷怂样子,一辈子没见过啥,睡……

半夜,他妈说,如今啥都弄好啦,喎还得烧个香,给老天爷有个回奉。喎咱动土时烧了香,告了神,做事要有始有终。瓜怂点点头。于是瓜怂作为一家之主跪在前头,她妈和老婆跪在屁股后头,又一次恭恭敬敬地点了三柱香,烧了五份黄表,然后跪着结结实实磕了三个虔诚的响头,感谢老天爷的大发慈悲、开眼照顾……

这一次,河南客别扭地跟着他们母子俩跪下,没再像母狼一样吼叫。看来,对土地爷,她这个河南人心里还是和看花岭人一样怀有一定的敬意。

还是要有老婆。

你看有了老婆,喎瓜怂也知道过日子了。

狗日的瓜怂,还真是瓜人有瓜福……

看花岭人互相转告着前来看了瓜怂打的新窑,就像看见土行孙突然从地下钻了出来,都打心底里服了瓜怂喎日天的力气。当然,人们更羡慕瓜怂的福分,认为老天开眼,喎一切都是老天爷给世下的。

再看看瓜怂的那把长板䦆头,白丝丝,亮晃晃,又短又窄,哪里还有钢做的长板,几乎和灶头放的喎铲锅刀一般大小了。只是那个䦆头把,变细了,长度却没变,在脚前竖起来光不溜球、高高挑挑的,和瓜怂的模样很般配。后来,他就见天拿着这把䦆头和大家一道去生产队的地里上工——“磨洋工”。当时,有这么一首顺口溜,对社员们集体上工的情形说得很形象,说:

放工吃饭打冲锋,

下地做活磨洋工,

拉屎尿尿三点钟。

……

瓜怂就是这样,晚上给自己家挖土窑,白天上工去到了地里,就像队里那头不怕鞭杆抽打的懒驴,阴一下,阳一下,磨磨蹭蹭,臭屁咚咚,只等放工时队长的那声命令。快放工时,偏偏队长来了,披着他那件半新不旧的卡几蓝衫子,站在地头慢慢查看一晌来地里活做的咋样。狗日的……社员们都在心里暗暗地骂,因为放工前这一刻,是社员们最难熬的时候。那时候吃用紧张,本来早饭就没吃饱,晌午时分,大家的肚子早咕咕得不行了。“突——”老䦆头的空肚子突然放了一个很响的大屁,好像是专门给队长黑狗放的,一搭儿做活的人都嘿嘿着笑了起来。因为夜黑挖窑,直到后半夜才睡,这时候甭说做活,就是一动不动地站在地里,老䦆头都觉得腿肚子发软,支撑不住了。他饿得眼前发暗,感到肚子里空空如也,一点儿汤水都没有了,前后的肚皮瘪瘪的像要粘到一搭里去。而晌午时分头顶的日头像法海一样更加可憎,一点儿也不体谅庄稼汉饿肚子的难肠,正鼓足了劲儿发着狠,在老头的眼前白花花地打转……

放屁,放屁,简直跟黑草驴喎懒怂一样,小心看把你喎烂裤给冲扯了。黑狗看不过眼,大声地骂他。后来,背过人皱着眉头对他说,我看你喎家伙喎纯粹是人在生产队的地里,心还在自家的土窑里呢。

老䦆头自知理亏,扭过迟钝的长条驴脸看了看黑狗,勉强裂开饥饿的大嘴,嘿嘿一笑,不搭下句话。说句实在话,这一阵他连说话的力气都没了。他拼了命把沟子(肛门)夹紧,没敢教另一个响屁再放出来。

瓜怂在看花岭还有一个有趣的名字叫“提高警惕”。因为瓜怂个头奇高,家里又穷,常年穿的是一件旧的不能再旧的膝盖和沟子(这里指屁股)上都打满补丁的刚刚掩住膝盖的短裤子,与他瘦高的身子和细长缺肉的麻杆腿极不相称。不知队里的那个社员灵机一动,想出了这么一个刁钻的名字,所以后来只要一说到“提高警惕”,大家就会很自然地联想到瓜怂提得很高的裤腿和两条远比别人长的瘦长腿了。但是当他家新的土窑挖成后,瓜怂在队里的名字也改了,形象而带有嘲弄味道的“提高警惕”也很少有人叫了,人们开始叫他老䦆头。看花岭社员谝传时,嘴里说道的也不再是他如何如何的瓜,而是他做活如何如何的狠劲,以及怎样就凭空给白拾了一个婆娘,如何如何的有福。

从此,老䦆头把新窑里裹泥一新,安了门窗,盘上一个土炕,他妈和俩大一点的娃娃睡了;老䦆头俩口子和碎娃睡在那个大一点的旧窑里,穷是穷些,可这个家在几个娃娃的追逐吵闹声里充满活气,看起来也就更像个家了。夜黑,老䦆头点上一锅子旱烟,从自己吐出的烟雾中看到窑壁画上铁人王进喜攥紧早已熏黑的拳头,觉得自己的浑身都充满了劲。

再后来,窑里添的猪仔似的娃娃越来越多,老䦆头就干脆弄来一根杜枥木,借来木匠的板斧,一下一下,片削成一乍多宽的厚木板,捆在灶头和炕中间隔着的案坎上,又费了好几天的功夫,这才在上面用凿子凿出了七个粗糙的木碗。吃饭时,叫河南客直接从锅里把饭舀出来倒在木碗里,一勺倒一碗,和喂猪娃错不多。几个娃娃在案坎上楦出的木碗前趴成一溜儿,七个头是七个大小不等的黑西瓜,活似七头吸溜吸溜吃食的碎猪娃。

这,又是一件看花岭社员们谈论了多年的,在困难年月里,并不算咋么奇怪的怪事。因为大家都很穷,谁也比谁强不到哪儿去,所以对于老䦆头家的木碗,队里人不但不笑话他家的娃娃像猪娃一样在案坎前趴成一排吃饭,反而都很佩服老䦆头的日能想法……

啥叫穷得叮当响,这就是。

因为娃娃多,经常打碗,就要花钱,买碗也是一笔让人犯愁的花销。而叫“提高警惕”的瓜怂,膝盖往下的小腿由于经年累月的风吹日晒,做活过程中的磕磕碰碰,变得又黑又脏满是垢甲,乍看,活像老公鸡布满鳞片似的小腿。当时邻村有一户人家,比老䦆头家还穷。全家的五六个娃娃,只有一条裤子,谁出门谁穿,不出门的就精着沟子(尻子)待在窑里的土炕上,不敢出门见人。冬天一直待在窑里的炕上,热天呢,瞅瞅崖头上没人,也精沟子出来在院子里走动,晒日头或是去茅房大小便。这事给一个调皮的娃娃偶然看见了,悄悄招呼了几个伙伴,拿了弹弓,顶着大热的天,专门趴在崖背头上,等着打底下院子里出现的精沟子……

有一回,还真叫几个捣蛋鬼给撞见了。这家的碎娃吃了又硬又瓷实的稻黍(高粱)面,沟子里硬棍一样的屎橛塞住了,拉不出屎,就在院角的茅房门口朝天撅了沟子,他大给拿了一根细木棍,掰着沟子门慢慢地一下一下往出掏羊粪颗子一样干硬的稻黍面屎巴巴。几个捣蛋鬼高兴地看见喎碎娃精着沟子,裆里的牛牛不大,活像个蚕宝宝,碎娃头朝地下戳着,疼得一直叫唤他妈,沟子口沿给他大掏出了红红的血……

这是发生在西岭塬的真人真事。

可以说,穷困是河南客和看花岭人关于土窑的所有记忆。

所以,对这所早已坍塌得面目全非的土窑院落,河南客感情很深,感觉这土窑就像自己生的娃娃,是自己这辈子生活的一部分。

好话不出门,瞎(坏)话传千里。

河南客刚来看花岭,就给会计二娃响了一个炸雷。很快,全看花岭人都知道了河南客这个女人表面看着可怜,可骨子里却是头母狼,所以队里的男女社员都敬而远之,不敢随便招惹她。再后来,看花岭人又开了眼,发现了比天还大的大事。在看花岭,人老八辈子都是男人当掌柜的,吃饭时蹲在灶火里,最大也就是坐在炕沿上,可河南客一来,就骑在了男人头上,吃饭时盘腿坐在了上炕头。好几回,在河南客家的窑院里,队里的社员看见瘦小的河南客踮起脚后跟,用难听的湖南话骂着,“鳖鳖儿子”“你个龟孙”……拧着比马还高的老头的耳朵在窑院里走马灯似的转圈圈。老头龇牙咧嘴,疼得嘴里直哎吆,可就是不还一下手。

这情景,老头他妈撞见,一声不吭,低了头,回了屋里去。

社员们都替老头难过。但是,好歹有了这个母狼一样的河南女人,老头总算有了一个完整的家。这样一想,看花岭的社员们叹一声气,把一切的愤愤不平都咽下了肚子里,一肚子装了。

后来河南客有了一大堆娃娃。这时候人们关于河南客的记忆只有一点,这个瘦小的湖南婆娘爱打骂娃娃,捞起笤帚是笤帚,逮住锨把是锨把,劈头盖脸,打到哪里是哪里,娃娃们经常给他打得杀猪一样哭嚎,头上暴露着血包疙瘩。同时,河南客那张炒豆子似的嘴里打着机关枪,还在日娘叫老子地骂,一点也不闲着。有时候气忙了,嘴里那蹩脚的河南话噼噼啪啪快得看花岭人根本听不清具体说了啥;有时候说话慢一些,看花岭人才听出了这湖南来的婆娘也能用看花岭的土话骂人,骂的话比陕西冷娃嘴里的土话还难听,狠毒得实在入不了人的耳朵:

鳖鳖儿子……

你个龟孙……

你驴日的,咋啦才死回来?

到阿达死着来你,嗯?

吃,吃,一天到晚就知道叫唤肚子饿,喎咋啦把你吃不死晛?

你把他喎碎先人,喎咋啦叫大路上喎卡车没给碰死……把喎碰死了我疼疼哭两声,也就省得再给喎操心了……

听听,就是这样。

看花岭人都说,喎婆娘人瘦劲大,做活也舍得力气,脾气也耿,直来直去……过日子是没说的。可喎啥啥都好,就是嘴里不干净……

母狼母老虎有多毒呢,想来也不过如此。

看花岭人亲眼见过,河南客饭后,看着几个娃娃像猪娃一样趴着,伸出蛤蟆一样的长舌头把杜梨木削成的木碗一下一下慢慢地舔干净……等娃娃们的头从木碗上挪开,河南客像队长验收一样要细细地一个一个检查,如果那个木碗没舔净,肯定就有一顿好打在等着他……

这时候,河南客的骂声会紧随而来。骂声冷里冷气,骂得整个庄子狗圈都有了回声:

鳖鳖儿子,恁个龟孙……恁不想活啦还是咋的?恁连个碗都舔不净,好,下一顿我叫猪来舔,叫狗来舔,恁明个就给咱吃喎猪食狗食去……

或者骂道,恁再把碗舔不净,我把恁喎舌头给割佬……

后来,社员们发现,这河南来的婆娘还有许多难说处。

她胆子大,脸皮厚。在看花岭,只有她敢顶撞队里干部和下队包队干部。有一次二娃少给她记了半分工,她窜上去,劈头盖脸就是一顿女人特有的乱抓,闹得二娃的脸像没调教好的犍牛犁过的乱地,到处都是血印子血渠子。一直闹到包队干部那里,最后给她多记了十分工……放工路上,尽管队长在边上拿狼狗子一样警惕的眼窝在监督,可河南客理都不理,夏季经过麦地时,照样瞅空揪队里快熟的麦子,秋季照样掰队里的玉米。真不要脸啊,大家避过河南客说,喎真不要脸,简直把喎脸装在裤裆过活哩……有的甚至说,喎比队里管饭点喎卖B的彩娥还要不要脸。喎彩娥再怎么说,卖B时还知道躲人……

俩口子居家过日子,常常是一个哭的搭一个笑的,老䦆头家的情形恰好印证了这句古话。社员们很感慨,口舌木讷的老䦆头恐怕一年里说的话,还不够河南客一天说的多。说过这话,大家又互相提醒,以后沟子后头要多长个眼窝,千万别冲撞到这头母狼。尤其不能在河南客面前提“瓜子”“瓜娃”,后来,队里有个忘性大的人就为此惹了祸。河南客敢上去,“呸”的一下,一口带着苜蓿菜味儿的臭痰就唾在了他的脸上。

再后来,大家发现这个瞎婆娘还有偷人的毛病,手脚实在不好得很。那年月吃用紧张,河南客家里娃娃多,拖累大,生产队的东西她偷,还情有可原;可慢慢地,大家发现她连社员们私人自留地里的东西都偷……

有一回,给一队里个婆娘撞见,逮个正着。人家婆娘骂,你就应该走人,可这河南客偏偏不是这样的人,她还嘴,听她母狼一样尖利的骂声,底气十足,似乎不是她偷了别人的家常菜蔬,倒是别人偷了她家无比值钱的金银珠宝……

(待续)



     总编:赵会宁

     编委:冯雪兰

          赵小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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