壤塘的黄昏,好像比家乡的更长 

胡竹峰

从成都去壤塘,车过汶川到了理县,又向马尔康行进。第一次踏入海拔3000多米的高原,稍有晕眩感。山色不及细看,到底太陡峭,路边山石草木快速倒退着。眺望远山,或青郁或苍茫,云在山头,被风卷着,轻轻挪动,也有些一动不动,晕在那里。

山脉落差很大,峡谷河道狭窄,车窗外的河水像无缰套的野马,咆哮着奔腾而下。大概是下了雨,河水浑浊。河道有太多石头的缘故,洪水跳起又伏下,一路跌跌撞撞沉重地涌动,像是积攒了太多愤怒与不甘。

这就是杜柯河,下游是大渡河。

窗后人回想了一下,绘画、电影、文字里的大渡河从来也没有清澈过,是黄色的、浑浊的,凶狠地卷起浪涛与力量。像动荡的社会与即将开始的一场战争。流水上,枪林弹雨,受伤的人、死去的人掉落下去,被滚滚洪流卷走。在这条河上战事响起,是枪炮与河水的悲歌。

想起往日读过的那篇课文。课本上有黑白色的插图,隔着纸页,能看见红旗招展,也仿佛听得见军号声、怒吼声、洪水声、枪炮声、呐喊声。

当年冬日的乡村小学生活,是乏味的。一个少年心里的热情,被那些描写战火的文字点燃了:“向桥下一看,真叫人心惊胆寒,红褐色的河水像瀑布一样,从上游的山峡里直泻下来,撞击在岩石上,溅起一丈多高的浪花,涛声震耳欲聋。”窗外似乎还下起了雪,教室里火热着,几十个少年,朗读着厮杀较量,宁可舍身而不屈的意志,让激情燃烧,一直到午饭后才渐渐平复心情。

眼前洪波自顾自流,一时黯然。说起来,居然是快30年的往事了。

汽车爬坡时,看见河对岸山顶的人家。三五处老房子,似乎是石头堆砌而成,有一些破落,更多的是顽强,窗户紧闭,各色窗帘,是生命的风景。当年那些扛着枪追赶时间的人,会不会在此歇足?战事早已经烟消云散了,只剩下后人追忆时的传奇。河水依旧不舍昼夜地流动,充盈着自然的力,在山脚下侧身呼啸而过。

车速放慢了,绕山徐行,一路随着那河水,逆流而行,水竟像是倒流了一般。天蓝得让人心生幻想,恨不得猱身而上,就此腾空而去,又想穿越回远古草木漫漫的村落。路边一个藏民看着车内人,我看得清他的脸,平静的脸,忧郁的眼神,仿佛有无穷的心事,又仿佛通晓天地的秘密,蕴含了天地的灵性。

后来在壤塘寄宿学校里,看见了很多那样的眼神,那些不到10岁少年的眼神,忧郁、内敛、深邃、柔软、悲伤,好像经历了许多故事,又好像能洞察人间的秘密。那眼神有骨子里的高洁,甘愿在春风中隐姓埋名。

空地上,一众少年演绎起格萨尔王的故事。孱弱的身子,被雄狮国王格萨尔附体,左右上下跳动着、挥舞着、以大无畏精神降伏妖魔,抑强扶弱。那眼神金光闪闪,坚定如阳光照过。夜里想起那样一群少年,忘不了的是一双双眼睛。天气微凉,清冷的气息在夜归人身上萦绕不去。窗外灯火昏暗,几个匆匆行脚的过路客,身着藏袍。

藏袍、鬈发、阳光黄的肤色,隐着一缕真意。老家有上年纪的人说,天然鬈发的人,是有赤子之心的。《水浒传》中,鲁智深有赤子之心。东京宋朝的风气,崇尚戴帽子,以示斯文。鲁智深从未戴过帽子,一头鬈发,两只火眼,一片赤心。所谓赤心,无非对人间有真情,一草一木也如此。

没有想到,壤塘在大山高原深处,距成都1000多里。

壤塘。悬天净土。悬天,是远天、有高高的苍穹。壤塘有悬天之景,天之下,是净土,人间净土。

天真蓝,蓝得让人懒洋洋的,也或许身在高原,缺氧的缘故。明净高爽的天,浅淡悠闲的几朵流云,古老雄奇的塔林,飘逸招展的经幡,以及那安详自然的牛羊和野花在静谧空旷的草原上,草原尽头是雄伟壮丽的高山。有人喃喃自语,说那是凝固的海。

车一圈圈绕山而行,上得峰顶,极目四望,山势奔腾如野马、如蛟龙,隐在云深处,不知其踪。人登高是为了窥见天地吧,所谓人往高处走。也只有在高处,才知道如此之高之上还有如此之高,乃至高不可攀。只有在高处,才知道厚土如此之厚,厚德载物,厚土更载物,世间万物,人只是其中一种。在壤塘,可以窥见天之高、地之厚。

高原高大,高原上的山更高大。有人不喜欢,终日沉迷于小桥、庭院、园林、匾额、对联、书本、玉佩、书案、笔墨,但走出去,发现苍山如海,深厚壮阔。走出去,看见山与海的威武与庄严。虽说沧海桑田,但与人相比,亘古不变的是山,亘古不变的是海。人皆过客,山自巍峨,海水洋洋,登山人不过一只虫豸,赶海人不过一尾鱼虾。

在壤塘的日子,有晴有阴有雨。晴日天气总是多云,仿佛一群群绵羊临空漫步。那云真白,白如酥糕。南朝陶弘景隐居在句容茅山华阳洞中,上诏问山中有何物,以诗为简:“山中何所有,岭上多白云。只可自怡悦,不堪持赠君。”

一个人久居山中岭上,衣袖可以生白云,胸襟可以生白云,眼眸可以生白云,手腕可以生白云,大概也是可以持赠他人的吧。阴天看山,日影隐没,天是灰色的,山影影绰绰,多了一些婉约的气息。后窗是山,前门也是山,冷冷清清的,总是看不够。山顶胡兀鹫一抹黑影,一点点移动。乌鸦亦无事,在屋舍边翩飞闲宿,亦让人看不足。雨天看树,针叶林、阔叶林、灌丛,越发有静气,颜色近乎青绿山水。大概是生在高原的缘故,那些树多不甚高大,修修如竹,一阵风过,树叶摇动,越发修修如竹,窗后人但觉得丝丝凉意起自胸襟。况味是古人说的那般:“何处闻秋声,翛翛北窗竹。”在灯光下,雨水泛着点点的星芒,打在地上,复又溅起,车行远了,人也渐渐走得远了。

因为雨,山色深了一些,很虚幻。绿树丛荫中雨雾袅袅,缓缓往山顶爬,或缓缓向山脚走,越积越多,铺成巨大的一片白,一点点腾挪,盖住那青绿与苍凉。高原九月,夜里已经很冷了。每日不敢走动太快,那一男一女在路上走着走着,刚刚而立刚刚不惑,步履常常近乎老人,转眼就白了头,进入老境,相濡以沫。

壤塘的黄昏,好像比家乡的来得更长。早早归来,在客舍中泡一杯茶,临窗静静坐着,看看云,看看天,看看暮色,暮色中的景物像是铅笔画。只是这景物似乎很难入画。

印象中,黄宾虹来过川蜀之地。据说初来乍到,画师亦无能为力为山水写生,大概是因为“湿润多雾,四季植物丰茂。山岚雾气里,一山一水皆变化无穷,或葱郁野逸,或简淡奇奥,或幽深灵秀,大异于其他地方”。据说黄宾虹有一次青城山中遇雨,全身湿透,索性停下来坐石观景,雨淋下来,山景纵横氤氲,逐渐找到“雨淋墙头”感觉。有一回,游瞿塘峡,江岸峰峦与天光在虚实明灭间微妙无穷。月光照过,有些地方现出银白色,有些地方黑影依旧,逆光下山林仿佛笼罩上一层光环,凹凸分明变化美妙。黄宾虹不禁赞叹:“月移壁,虚中实。”后来写诗感慨:“我从何处得粉本,雨淋墙头月移壁。”

到底,黄宾虹有没有来过壤塘?即便来了,也会觉得此地入画之难吧?

壤塘秋日,风起时有些寒意了,枯瘦,略带高原的清冷。一股酒气、肉香弥漫小屋,牦牛奶、手抓肉、酥油茶、辣椒炒菌。日子伴随着白云下的声声经文,让人有些空灵安静的心思。

那是秋日壤塘的傍晚,空气黏稠,黏稠得想饮酒,宴会时候喝了两杯。散席时,有一女子不胜酒力,在夜色里脚步踉跄,像是微醺的李清照,摇摇晃晃荡漾到藕花深处,分不清星空还是湖水。

平素并不饮酒,只有遇见友人,才会取极小的酒盅,喝三五杯。酒里有人间浓热的情义,茶倒是可以与生人同饮,酒只与友人喝,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白酒浓烈一些,青稞酒,淡淡的,如马蹄幽香,又清远又清脆,平添几分陶然的情绪。那样的夜晚丰沛难言,让我很久之后,一次又一次追忆曾经的一幕又一幕。

沉重的肉身,偶尔要有宴饮之乐。高原,山中,石屋,木门,楼头,总也是待不够。天光暗了,灯光也是暗的,像这样的情景,几个人对酌饮食,风起风落,把酒清谈,都是好的。境界近乎李白诗中说的那样,“长风万里送秋雁,对此可以酣高楼。”而此时,正在高楼上,围着食案割肉把酒夜话,直待天光彻底黑了,夜色渐渐深沉。这样的日子,虽是短,倏忽又去,足令人低回心醉。很久以后,还记得在那样一个高原之夜,简朴的日子里,忽然跳出来的生动的、闪闪发亮的藏家歌谣。

藏家儿女甘于寻常生活,像孔子说的那样,吃粗粮,喝白水,弯着胳膊当枕头,乐在其中。孔子还以为,一个人斤斤计较吃穿用度的生活琐事,是不会有远大志向的,也不值得和这样的人去相谈论道。道有诙谐的时候,道也有庄严的一幕。威严道,矜重道,欢喜道,随和道,轻佻道……处处有道。

有人向庄子问道,庄子说道在蝼蚁,道在稊稗,道在瓦甓,乃至道在屎溺。那人讷讷不语。

看见那些画唐卡的男女,顿时生出敬畏来。不只是粲然金色,也不只是画中法相的缘故,而是画师一种盛大的庄严高贵气,好像是无我无他无天无地,只有笔墨丹青一点点绘就。又好像有天有地有我有笔有墨,无逸斜无杂念,那么专注、那么凝神。其中有庄严道。

在壤塘,与悬天很近,与净土很近,世法无边。落叶西风时候,人与秋色共瘦。悬天之景,净土之地,天气转凉,树叶黄了,其中有道,就这样归去吧。那人,那云,那山,那水,那花草树木,那几日的饮食起居,一个翻滚,瞬息即去。而悬天照应过人心,光明依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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