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更好的自己要成为,没有其他地方要到达,没有一件事情是为另一件事情做准备
神经症痊愈路途的终点,就是意识到 :'更好的自己'根本不存在, 因为当下的我本就完美。或者说虽然我有残缺,但是残缺比完美更有价值,残缺比完美更美。
'变成更好的自己'已经成为了这个时代的鲜明主题。在消费主义的社会背景之下,我们不会因为购买了一杯咖啡、拥有了一部手机而心满意足。同样,在一个追求自我卓越的社会中,我们不会只期望在一个方面优秀,我们被鼓励立竿见影地全方位地升级我们的生活。我们理所应当变得更苗条、更健康、更幸福、更聪明、更平静、更有效率——迅速地、全天候地。一种近乎偏执的集体幻相出现了:人人通过努力都可以获得完美无缺的生活。
心理学家訾在多年的临床经验中曾总结说:“儒家文化中,'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是深入人心的教育理念,这使个体过分看重自己的重要性,由此强化了自恋性人格的形成。儒家教育的另一面,则是灌输式的、无区别的正规教育,个体学习的动机来自获得权威者的认可与赞许,导致一种顺从的心理状态,这强化了强迫性人格倾向的发展。儒家强调个体的社会成就,与之相结合的考试制度更是激化了人的竞争意识,诱发个体内在的焦虑,加重焦虑性人格倾向。在中国文化环境下被称作完美主义者的个体,有相当一部分属于这种兼具焦虑性人格、强迫性人格和自恋性人格的三位一体人格类型。'极高的目标和标准’和'不完美焦虑’是这类完美主义者的两个主要特点。”
正如森田正马所论述的那样,每位神经症患者都有强烈的'生的欲望',从有记忆以来,就一直执着于如何成为'更好的自己'。在幼年时期、青春期,课本、校训、媒体总是在吹捧追求卓越、努力奋进、不安于现状的人生观与价值观。迫于家长、学校、老师的压力,神经症患者总是在执着于' 变得更完美',而这种心理模式也潜移默化地影响并主宰了神经症患者的一生。
我们把追求完美视作美德,但是却忽视了其对于个体精神世界的压迫 ,对于一个人自我接纳程度的重创。心理学的研究表明,很多时候,人们对完美的追求并不是出于对卓越的渴望,而是出于对“不够好”“不完美”的焦虑。这种消极的完美主义不仅与进食障碍、自杀念头、抑郁、焦虑、拖延行为存在关系,会导致精力衰竭、疲劳、慢性和严重头痛等身体症状,还是强迫性人格障碍的一个诊断标准。正如前些日子在心理咨询中,一位来访者问我说: ' 如何区分强迫性的思考与真正有意义的思考呢?',我回答说:'强迫性的思考没有价值,你的执着与纠缠无非为了消除内心的不安,即'想不明白不舒服'。但真正有意思的思考——对于知识的渴求、对于问题的探索——都是充满了成就感与满足感的,且即使没有获得答案,也不会陷入恐惧与不安。'
具体到每个神经症患者身上,他们总是会觉得生活不能如其所愿,周遭一切并不能按照其预想发展,总是在近乎疯狂地追寻一种'安全感'、'确信感'。然而之所以深陷神经症无法自拔,就是因为错误的安全感获取方式——总是期待通过改变客观外在以满足内心期待,来消除不安与焦虑。但事实上,不安全感的根源从来不在客观事实,而在于内心的矛盾与挣扎。让内心宁静、安全的方式也不在于重复某些强迫性的行为来提升、改变外在,也不在于进行强迫性的思考来试图说服自己,而在于对自我现状的全然接纳——直面恐惧不安,忍受恐惧不安,积累正向经验,最终遗忘、忽略对于自身的抗拒与排斥。
事实上,大到我们的社会价值观,小到每位神经症患者的内心执着,接纳自己的残缺、允许自己的情绪、承受一定的痛苦都是不被鼓励的。一个人的初心与原始动机可以被忽略,一个人的思维、情绪可以被无视,但是我们必须按照正确的方式达成完美的目标。表现在神经症患者身上,即总是妄图通过机械的努力来达成内心欲望所渴求的一切要求,总是想排除一切不利因素来确保事情的发展称心如意,总是不想承认、袒露自己的懦弱、敏感、自卑以及各种虽然卑劣却是人之常情的欲望,总是想战胜、克服、打败、消灭内心不光明但却本应存在的一面,总是想在不承受痛苦的基础上一蹴而就的寻求出完美的解决方案。然而在这条道路上,越是努力,就越会深陷内心的矛盾无法自拔。
神经症的痊愈之路,是一条意识到'没有更好的自己要成为'的旅途。之所以会深陷内心的挣扎与纠结,是因为身心的不合一。懒惰懈怠的时候,不能接受自己的平庸与落后;奋笔疾书的时候,却又处心积虑自己做的不够完美。无论外在的自己如何尽善尽美,若内心不能有与之匹配的自我认知相协调,那势必会被神经症的桎梏所束缚。
从另一角度来讲,当我们逐渐学着不抱有任何目的地去做一件事情——走路就是走路,不是为了奔赴工作;健身就是健身,不是为了形体、健康;吃饭就是吃饭,不是为了饱腹、应酬——不再奢求每个细小的行为都会得到立竿见影的成果,不再为了他人的目光、社会的标准、自己内心病态的执着而努力生活时,我们才真的脱离了神经症的囚禁。从来没有更远的地方要到达,我们只需要驻足原点并如实、充分感受此时此刻此点;从来没有一件事情是为了其他事情做准备,我们只需要沉浸在当下的事情之中,全情投入;从来没有更好的自己要成为,因为我本就完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