庚子轮回

庚 子 轮 回

——蜜蜂·毒蛇·病号‍

作者〡唐甫成
插图〡网络

FIRST

01

庚子轮回,风谲云诡。不说别的,就连家乡的黄荆花,竟提前二十五天盛开,虽然漫山遍野,但花不流蜜,蜜蜂食不果腹,数量锐减。

花儿为什么不流蜜?父亲百思不得其解,整天看顾着自家的小蜜蜂——它们采不到蜜,空腹而归,既没快速降落,也赖得向蜂王禀告,有的超低空盘旋,有的在箱边转悠,有的呆门口休息,真是飞天无路,入地无门。

之后天旱,山花枯萎,树木凋残,蜂王停卵,蜂子死的死,逃的逃,一派萧条。蜜蜂日子难过,父亲自然也难过,不觉得老腰病犯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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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

9月8日上午,天气晴朗,我陪父亲去县医院检查,诊断报告显示“右肾增大,形态失常,皮质菲薄,肾盂及各盏扩张,肾内见多个强光团,大者2.0×1.3cm”,结论是:1.右输尿管上段结石并右肾重度积水;2.右肾多发性结石。“得进行手术。” 主治医师一锤定音。

护士把我们领到二楼的十三病室,我闻到了药水和鲜尿的味道,这应该是泌尿外科特有的味道。病床上躺满了病人,进门左边依次是39号、40号床和卫生间,右边依次是41号、42号、43号、44号床。父亲的44号床靠窗,窗台邋遢,锈漆剥落,窗槽里塞满了烟头。床头墙上的插板,也积满了尘埃,唯有上面的按铃一尘未染。床对面的厕所,高出地面两级台阶,里面既狭窄又昏暗,地板砖黑魆魆的,角落里布满污垢,一入厕就强烈地感受到闷热和窒息。

“没办法的,忍忍就过去了。”父亲一边说,一边将手里的包放在床上。望着白衣护士离开的丽影,我咽了一口唾沫。我暗暗说服自己屈服于这样的环境:这是家乡,不要责怪某些具体的人,也不要从素质、管理和文化属性上看问题,要怪就怪自己为什么没飞黄腾达……忽然间,我瞥见39号病人,正直直地看着我,眼里满是疲惫的善意。他侧躺着身子,腰身插着两根管子,分别连着尿袋和血袋,垂挂在床沿的栏杆上,下面放着一个尿盆。他年轻的妻子正蹲在床边,只见她先理了理尿管,接着码平尿袋上的皱褶,然后抽开尿袋下端的活塞,尿就均匀地流入尿盆。她的动作轻盈而麻利,想必照顾丈夫已有好几天了。

父亲坐在床沿上,凝视着这一幕,眼神里闪过一丝不易觉察的叹息——叹病人,也叹自己。四十年前,父亲做过一次肾结石手术,当时技术落后,没法微创,只得开刀取石,腰身留下一条长23厘米的刀痕。之后的几十年,结石时有复发,他就自己开方子喝中药,相继排出过好几颗。

“躺着不能动,就怕排大便,太麻烦了。” 父亲心情沉重起来。“以前那次手术,一周就出院,喝点粥不会大便。这次怕要住十来天,不吃东西扛不住,吃了就得拉。”父亲望了望39号,继续说道:“他人年轻,恢复快……我现在年纪大了。”

父亲今年67岁,头发稀疏,体格匀称,机警如鹰。他爱出汗,稍一干活就满头大汗,因此手里常捏着一条旧毛巾。他心直口快,说话声如洪钟,就人论事坦坦荡荡,不怕得罪人,也不怕被人得罪。无论是面对面怒斥他人,还是事后批评坏事,人们都能听见他的火爆脾气,看到他对善风良俗所怀的坚定信仰,只是前者常被人忌恨,后者常为人淡化,甚至抹煞。对此他都不在乎,他只效忠于公正与秩序。在啼饥号寒的年代,他当过队长,做过会计,狠抓生产,不浮夸,不多报,顶着征粮官的暴力威胁,据理力争,保全了村集体的活命粮。对他来说:人生就怕病来磨。

“不该听信下乡医生的话,放松了警惕。” 我埋怨道,“随便拿个农民不认识的塑料壳壳,往腰子边扫了一下,就说没有。”

父亲答道:“别怪别人。是我自己这两年没在意,没管它。再加上肾脏的排泄功能变差,石头长得快。”

我接受了父亲的解释。但在结石病是否有遗传性这个问题上,我们意见分歧。我认为有一定的遗传性,父母有,儿女照样也有,这样的案例很多,尽管没有明确的医学证明。

“我有结石,但你爷爷奶奶都没有。” 父亲认为结石病不会遗传,结石是否形成取决于个体体质、体内脏器气血运行状况和生活环境。如果体质好,形成结石的物质就会溶解在排泄物中,生不成结石;如果体内脏器气血充足,即便能生成一点结石,在气的推动下也能排出体外;如果年轻时生活条件好,少干重活,少出汗,尿液充足,自然也不会生成结石。这三种因素一样重要,只要有一个有利因素,结石就难以生成,至少不会那么严重。
父亲的观点无懈可击。他懂中医,从小师从军医大家,做过赤脚医生,望闻问切,对症下药,口碑颇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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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当我买了洗漱用品回来时,父亲躺在床上想着心事。他刚才了解到了病友们的情况,39号是肾结石手术,40号是毒蛇咬伤, 41号、42号因为突然撒不出尿而做了前列腺炎手术,43号是肾结石发炎。被毒蛇咬伤的是一位壮年男子,他的左手臂肿如冬瓜,不停地发抖,皮肤布满水泡,多处溃烂流脓。好恐怖的蛇毒,能溶解人的肌肉。

“若要住十来天,屋里的蜜蜂准走得完。”父亲最担心的是他养的蜜蜂。不是因为蜂蜜能带来多大的收益,而是因为他爱它们。他认为母亲一个人在家忙不过来,让我下午回去打鬼头蜂。

蜂蜜好吃,蜜蜂难养。白天要应对蚂蚁、鬼头蜂的入侵,晚上要防备大飞蛾和癞蛤蟆的偷袭,至于杀巣虫、灭棉虫、给蜂箱消毒、预防蜜蜂生病则是养蜂常态。特别是鬼头蜂,最令人头疼。“鬼头蜂”是土黄蜂的一种,全身黄黑相间,腰部为黑色,因其脑壳像鬼头,脸面似鬼脸而得名,样子十分恐怖。它体大身长,凶猛绝伦,毒性极强,能蛰人剧痛、休克,甚至死亡,民间有“十个鬼头蜂蛰死一头牛”的说法,蜜蜂根本挡不住它。而且它十分狡猾,善于侦察,主人在时它不靠近,装作游山玩水,等人一退步,它就成群结队地扑向蜂窝。据说,美国的“大黄蜂”攻击机的设计灵感就来源于鬼头蜂。

“巣门口的黑点点别去动,那是蜜蜂用来辟鬼头蜂的。”父亲告诉我。

原来,面对鬼头蜂的侵略,蜜蜂们是绝不会坐以待毙的。当强敌闯入蜂窝时,它们会一波波地扑向敌人,吐丝相粘,层层包抄,结成“裹尸袋”,最后跟敌人同归于尽。它们还会用一种特殊的物质在巣门口凃上“黑煞阵”,当敌人在附近盘旋侦察、准备袭击时,守门的兵蜂以一部起飞迎敌,另一部结团趴在阵前统一摆尾,统一振翅,翅根旁的黑喇叭发出声音,擂鼓喧天。面对这架势,鬼头蜂不敢悍然越过“黑煞阵”进巣杀蜂王,只得先对在外围巡逻警戒的兵蜂进行捕捉。就这样,它们采取“游击战与阵地战相配合,牺牲小我保全大我,以空间换取时间”的策略,确保了整个蜂部落的安全。这是千万年来,蜜蜂们面对天敌时的生存之道。

“鬼头蜂做贼心虚,不会主动伤人的。”父亲叮嘱我,“你蹲在一边不要动,要等到它悬停在蜂箱边瞄准蜜蜂时,你才出手。这个时候它的注意力集中在蜜蜂身上,最易一击即中。”

按照父亲的方法,当天下午我跟母亲一起打中了十多只。但在母亲去收拾一只打落在地的鬼头蜂时,她不小心被蛰了一口,右食指立即钻痛万分。马上凃上解药,缓解了疼痛,不过还是肿如木棍,僵硬似铁,不能弯弓。“这种毒蜂子,上半身没了,屁股却能拐弯叮人。”母亲总结了经验,并相信受了痛日子就顺境了。然而,我们未料到,巨大的凶险却在当夜发生。

蜜蜂生计维艰,必须要人工喂食,不然就要饿死。给蜜蜂喂食一般都在夜晚进行,白天人容易被蜇伤,蜜蜂也要遭受损失。当晚九点,我协助母亲先给喂食器注上糖水,并放几根竹签浮在上面,这样蜜蜂就能趴在上面取食了。然后掀开蜂箱盖子,轻轻移动巣框,把喂食器架在里面。我们特意打着小手电筒,光线比较微弱的那种,如果太亮蜜蜂会误以为是白天,就会飞出来,并追着人走。我们一箱箱地进行,整个过程都很顺利,蜜蜂也没有蛰人,接着我给蜂箱边上浇上水,防止蚂蚁入侵。之后,母亲与我一前一后相继离场,她到家后又折返回来找什么东西,我刚要问她原因,她突然“嚄了”一声,往路边退了一步,同时用电筒向路面射去——一条蛇正抬着头盘在路中间。

“怎么啦?”我惊问。

“踩到了”,母亲一边说,一边照了照自己的小腿外侧,“坏了!”

“快用清水冲洗!”我一边盯着蛇,一边拧开边上的水龙头。

来不及多想,第一要务是要弄清楚是什么蛇。我打着电筒,弓着腰,照射着蛇:它的头是三角形形状,嘴尖上翘,头大颈细,背上呈三角形图案,尾巴短且突然变细。是毒蛇!我顿感大事不妙。

我扭头看了母亲一眼,看到她一边冲洗小腿外侧,一边用一根鞋带捆扎在膝关节下方。这时,蛇仍然举着头,盯着我,不仅没有逃走的意思,而且还伸着脖子作示威攻击状。“它妈的,侵略我国领土,还如此嚣张!”我怒火攻心,用砖头把它砸死了,随即拍了照。

生死时速,必须要快。

在慌忙中,我把图片发给我哥,让他确定是什么蛇,他热爱动物,对虫鱼鸟兽了如指掌。

接着求救120,接线员让我稍等,得先确定哪家医院能救治。

然后打电话给父亲,让他马上去一楼急诊科问一下能不能救治蛇伤,有不有抗蛇毒血清,父亲答应着,叮嘱我把死蛇装起来,带来给医生看,才能对蛇下药。

“是五步蛇”,哥哥回复,“赶快送医院。巨毒!”

紧接着父亲来电:“别等救护车,赶紧叫车送你妈来,120刚刚跟这里的医生联系上了……”

“没有咬到,别打了!” 母亲朝我摇手。她走到我跟前,抬起小腿指给我看,说道:“没有出血,没有伤口,没有牙印,也不痛,可能是被尾巴抽了一下,不用去医院。”

我坚持要送医院,让医生诊断。母亲说道:“若真被咬到了,还有这么舒展啊。你放十二个心,我知道的,外公以前教过我们的。”

我内心觉得母亲说的有道理,也知道她心疼钱,便拨电话让父亲跟她说:“没有咬到更好,但还是要来检查一下。不然不放心。不要大意么,来把手指头消下肿也好呀。别说了,搞快点!”说完,父亲就挂了电话。

母亲无奈,只好上车。离县城有30公里的山路,一路上母亲时不时地照照小腿,说道:“真的没事,你们偏不信。蜂子叮了擦点药就好了。医院去得的啊,去了就得住院,住院就得用钱……贵天贵地。”
“就怕蛇毒变异,不肿、不痛、不痒无症状伤人。”
当我们到达时,父亲正在医院门口翘首以待。“是五步蛇”,医生看着我手机里的照片说道,“住院观察两天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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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

母亲躺在急诊科的病床上,望着药水一滴滴地往下滴,心情平静了许多。父亲站在一旁,显得十分兴奋,白天的那种沉重感和孤独感已然消退。他一边看医生给母亲小腿上药,一边问上的是什么药。

同病房有两人也是被蛇咬伤,一位来自隔壁县的灌乡,在地里除草被咬伤手指,由于当地没有血清才辗转到这里。一位来自恩乡白岭,被五步蛇咬伤小腿,幸亏送救及时,不然后果不堪设想。

“我们那边下地干活的,十有七八被蛇咬过。”白岭的老乡说道。

“怎么有那么多蛇了?”父亲朝他走了两步,坐了下来。

“政府禁止捉捕,蛇在疯长,经常伤人。”

“那就太危险了——”我在母亲的床边坐下,迅速整理了一下思路。“配套措施没有跟上,乡医院没有抢救预案,没有抗毒血清,离县城来回120公里,全是山岭路,最快也得三个半小时,交通一堵,伤重病急的性命难保。”

“老百姓不会去想这些事的。出了大事,上了头条,才有人管。”

“农民毂子只要有口饭吃,别说是根蛇,就是洪水滔天都麻木得很的。”

父亲跟病人们闲聊起来,并打听他在三线建设时的工友。我却想起了《捕蛇者说》,想起了柳宗元,想起了他笔下的毒蛇:“永州之野产异蛇,黑质而白章,触草木尽死,以啮人,无御之者。然得而腊之以为饵,可以已大风、挛踠、瘘疠,去死肌,杀三虫。”

这段文字,由于对毒蛇的种类未作实际说明,以致于千百年来人们对永州“异蛇”究竟是何种毒蛇而争论不休。有的认为“黑质而白章”只有银环蛇最匹配,有的认为“触草木尽死” 单位毒液毒性最大的肯定是眼镜蛇,有的认为“以啮人无御之者”伤人最多、排毒量最大、致死率最高的当属五步蛇,有的认为“腊之以为饵”作为药材最典型的得挑五步蛇。各有各的道理,这大概是柳宗元未曾预料到的。

我们有理由相信,柳宗元的精力集中在民生和自己的政治命运上,并没有时间去研究毒蛇,也没有研究的必要。他是根据捕蛇者的描述,以一个局外人的视角,运用文学手法,把毒蛇的种类统称为“异蛇”,以“黑质而白章”进行具象化描写,用“触草木尽死”的夸张表达,说明“以啮人无御之者”的客观必然性。最后,在毒蛇的药用价值上,他丝毫没有含糊,作出了最精确的概括:“腊之以为饵,可以已大风、挛踠、瘘疠,去死肌,杀三虫。”

今天的恩乡,离柳宗元当年的办公室约80公里,恩乡的毒蛇无论是地域上,还是生态上,均属柳宗元笔下的 “异蛇”。它们从古至今繁衍不息,从未灭绝,如五步蛇、眼镜蛇、金环蛇和银环蛇,都是举世闻名的毒蛇。恩乡一带,眼镜蛇又叫“吹风蛇”,或“吹风飙”,金环蛇和银环蛇统称为“四十八道”。蛇的天敌很少,人们与蛇的冲突从未停止,当人们大力捕捉时,蛇们就像残兵败将一样,退至深山老林里。当上面禁止捕捉时,蛇王又卷土重来,与人们争夺生存空间,且常致人于死地。

人与蛇的冲突,柳宗元担忧过,思考过,留下了旷世雄文。一千二百多年过去了,毒蛇伤人的故事还在上演,但柳宗元的精神与情怀是否还那么坚挺地屹立于湘桂大地?这值得深思,尤其值得当政者深思。有深思,才有文化。有文化,才可担当。有担当,才能壮美。其余,皆是浮云……

这时我听到了父亲的感慨:“我家也一样,事情不就头啊。你看我前脚刚进来,后脚她就跟着进来了。实在是太——”
“太什么太啊!大家要休息,你也该回房去了。”母亲打断了父亲的话头,然后想起一件事情来,便吩咐我:“你现在回去把蛇给埋了。挖深些,盖紧点。它也是一条命啊。”
夜空飘着细雨,山村雾气朦胧。待我把蛇下葬后,已是凌晨两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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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

9月10日11:30,父亲被绿衣护士迎进了手术室,我和哥哥、母亲在门口等候。刚才在手术确定书上签字时,我感到手指头有点僵硬。对于手术风险,不要期待医生的解释能给你信心和安慰,那样他们会觉得自己很不专业。

手术室外的长椅上,坐满了焦急等候的人们,我们只是其中之一。

不久,一位年轻姑娘在我身边坐下。她满面忧愁,十分紧张,呆呆地望着手术室的门:手术重地,闲人免进。她外婆在动手术。

“做完手术,还要住多久的院?”她问我。

“七天或者十来天吧。”我答道。

“三四天可以不?”

“伤口没愈合,出院易感染。”

“买药回去吃呢?”

“医生不会同意的……你为什么要急着出院?”

姑娘低下了头,看着地板说:“钱不够。”

“没关系的!”我说道,“这是公立医院,你如实说明,钱先欠着。现在国家扶贫,实现中国梦,不会见死不救的。你不要怕!”

姑娘深深吸了一口气,感到如释重负。而我的心思飘忽得很远。有史以来,农民如牛,革命发动它,战争牺牲它,建设使唤它,交粮依靠它。他们前赴后继,参加了“解放全世界”“赶英超美”“实现四化”“共同富裕”“奔向小康”的伟大战争,但是病无所医,老无所靠,只得“养儿防老”,代代循环,与世脱轨。所以,欲求文明之幸福,必革医疗、养老之痛苦。此苦不除,则人心昏暗,民力衰微。

然后,她问我的出身,说我的手是一双女人的手,脸上的肉肉嘟嘟的,而认为我是端铁碗,吃皇粮的。我忍不住笑了:我来自恩乡,出身草莽,家境贫寒,父亲只读到小学四年级,爷爷就不准他上了,让他挑担子,干重活。当时父亲想念书,爷爷叱责道:“小小石头骨,打烂大缸武;斧子不读书,砍死大梨树。”于是父亲成为主要劳力,11岁即1964年就修水库,挑土方,挣工分。后来他靠自学,达到写信、看书的水平,给自己扫了盲。

“我是农民。只是父母总结了痛苦的经验——年少劳累过度,大了风湿酸痛——从不要我们干重活。当然,我的文化还可以……”

父亲推出手术室时,已是下午四点半。我上前叫了一声父亲,问他是否清醒。他眼睑浮肿,微微睁开,喉咙里含混不清地吭出“清醒”。走廊里人来人往,蓝衣护士一路吆喝,把父亲从四楼推送进二楼病房,放在40号床上,交由白衣护士接管——她们把心电监护仪放在床柜上,将密密麻麻的电线一根根地贴在父亲的胸膛上,然后测血压,换药水,并提醒我们注意引流管,不要扯住血袋尿袋,以免拉伤伤口,要及时放尿水、写尿量,每隔两个小时配合护士给他翻一次身。

母亲摸了摸父亲的双脚,说道:“鳖冷!”便又在父亲的小腿上盖了一件衣服。忽然,我看到父亲的左手食指在摆动,便凑到他耳边问他想说什么。他舌头僵硬,一连说了两声,我都没听清楚。正疑惑着,又看到他的食指指向对面的病床,才明白他说的是“位置……位置……”

我大声说道:“是换了一张床,从44号换到40号,这张床上的病人已经出院了。病房还是原来的病房,没有变……”

父亲为什么要对这个小事费心呢?

他想检验一下自己的感知能力。告诉我们醒过来了,不要担心。跟手术台上的自己作了了结,高兴。潜意识里想得到同情、安慰和关爱。一句话,他是在刷“存在感”。我心想。
其实,生过病,发过烧,正在恢复元气时的成人,都常有“幼稚”之举。就像孩童从妈妈的怀抱里醒来,挣扎着身子,总想弄出响动来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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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6

第二天清早,父亲看上去有点烦躁不安,他说昨晚做了一个梦,梦到家里的蜜蜂一窝一窝地全飞走了。当得知母亲可以出院,他就催促母亲回家照顾他的小蜜蜂。

下午,39号病人可以坐起来了,他跟他的妻子都乐于给我们讲照顾病人的经验。41号和42号已经可以下床走动了,由于每天都有亲戚朋友来探望,他们十分开心,笑得合不拢嘴。43号继续输水消炎,虽然有说有笑,但大多数时间显得有些孤独。44号是一位82岁的老人,正在等待医生从别处调来血浆,照顾他的是他的老伴——一位76岁的老太太。

老太太穿着花白色的衣服,整天挂着一张苦瓜脸,她说照顾老伴整整十年了。几年前,她自己也做过一次手术,独自去医院,独自进手术室,独自照顾自己,从没牵绊子女。她沉默寡言,不愿意跟大家说话,也不愿意谈论子女,她认为她们不值得称赞,也不值得讨厌。

可是两天后,老太太当着大家的面表扬我:“你们看,他两兄弟就像两个女儿一样,好会照顾人啊。”

我哥笑道:“养儿子基本没有什么用,也就是看住院这几天而已。”

然而,父亲的住院时间,比我们预想的要长:9月8日入住,9月10日手术,9月22日二次手术,26日出院。护士每天过来输液、换药、测压。她们年轻漂亮,受过新式教育,个个都不傻,但由于习惯了某种环境而变得麻木,常忘了“责任”二字,给父亲造成了四次肉体上的伤害。

父亲整日躺着不能动弹,虽有“龙困浅滩、虎落平阳”之感,但他这次把“忍”字诀发挥到极致,不说、不喊、不争、不吵、不闹,只是喃喃自语道:“这些人好扯卵谈……以后别来这里了,来不得的……”

就她们的作为,我在记事簿上写了六条:两次失职致皮肤溃烂,两次失误使伤口出血,两大管理漏洞凸现安全隐患。

但我没有对她们问责。不是因为我知道她们很忙、很累、很苦、很不容易,而是因为我要恪守我来医院时跟自己的约定:这是家乡,不要责怪别人,要怪就怪自己为什么没飞黄腾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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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7

我很佩服那些科幻作家,他们具有脱离生活、驾驭未知世界的能力,可以不去感受现实社会中那些他们不想去感受的东西。这是我所做不到的,至少目前做不到。

所以,我不会阻止,也没法阻止我的笔在记事簿上陈述事实,描述细节,并有可能有朝一日酿成上乘之作。

我相信:纸张寿于金石,文章高过钱财。

作者:唐甫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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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唐甫成,男,桂林全州人,现居浙江,教员,作家,评论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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