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且涟猗 || 梦里寻她——关于母亲的记忆

清 且 涟 猗

风 流 著

心 动

梦里寻她

——关于母亲的记忆

我与母亲在一起生活的日子不多,从我记事起到母亲辞世,不过七八个年头。所以,我对母亲的思恋与怀念,便更多地依赖了回忆,母亲的音容笑貌也就常常进入我的梦乡。

清明十一上上坟

又是农历十月初一了。凌晨醒来,再也睡不着了。

“清明十一上上坟。”我一直忘不了母亲对我说的这句话。那时,年幼的我记得只有在春节后满街的孩童踏着积雪追逐打闹、乱放鞭炮的时候,麦收以后半人高的玉米棵疯长的季节,才是走亲串友的日子;不知道为什么在清明节和十月一还有亲戚来,也不明白为什么母亲总要在这两天匆匆回娘家去一趟,又匆匆赶回家招待客人。母亲说这句话时,既是回答我的疑问,又像是自言自语,说得很轻,就像一阵轻风刮过。然而,我记住了它。我记住了它,可是没有完全做到。

从我记事起,就知道母亲总有忙不完的农活和家务。母亲缠过足,每天踮着一双小脚忙这忙那,该多么累!在那艰难的岁月里,五十来岁的母亲,看上去像一个六七十岁的老太太。但我很少看到过母亲的愁容。我们姐弟六人都从她的自信中,看到了未来的日子充满了阳光。母亲的人品,在村里、在所有熟悉她的人中,有口皆碑。正是因了这自信和人品,我们一家人才在众人的“白眼”里,逐渐走出了物质和精神的困境,迎来了生活的春天。然而母亲却没有福气享受这一切。过度的劳累,使她终于病倒了。两年中,两次脑溢血,坚强的母亲没能再站起来。但我每天放学后,还能够与瘫痪在床、神智已如小孩的母亲说说话,给她洗洗手、脸,喂喂饭。现在想来,就是那样,我也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在别人都预言母亲不会活多久了的时候,我是多么希望母亲能活下来,甚至幻想着母亲的病一定能够治好,会恢复得像以前那样,然后再带领我们一家人一起迎接明天的太阳。可是天不遂人愿,母亲终于在二十年前的那个晚秋,孤零零地一个人到另一个世界去了。遗憾的是,我既不知道母亲的生日,也没有记住母亲的忌日!辛苦一生的母亲生前连一张照片也没有留下,能让我们做儿女的驻足凭吊的地方,只有家乡西南坡族林中的那一抔黄土堆了。然而,由于求学、工作,还有众多的理由,我却不能每年都到这里来看看母亲。但是,已过而立之年的我,二十年来,却无时不在心里呼唤着母亲,尤其是在我大喜或大悲的时候。那么多次梦中母子相见,该是母亲的挂念感动了上苍吧!公务缠身,今天,或许我又不能到母亲的坟前了。寒冬将至,您一个人在那无边的旷野冷吗?母亲!

我不是诗人,但诗人桑恒昌的一首《中秋月》,却始终铭刻在我的心头:

自从母亲别我永去,

我便不再看它一眼,

深怕那一大滴泪水

来,

湿了人间。

又一阵轻风刮过,我仿佛又听见母亲在轻轻地对我说:“清明十一上上坟。”

鸡蛋情结

我小时候很爱吃鸡蛋,但一年到头难得吃上几回。每年的端午节,我们这里的传统,不像有的地方那样为纪念屈原投江而吃粽子。在我的记忆里,端午节煮鸡蛋,才是我们的乡俗。但即使在这一天,我也难以独自一人吃上一个鸡蛋。母亲常常是把煮好的几个鸡蛋切成瓣儿,凑成一盘,全家人就算过了节。自然,作为父母最小的孩子,我可以多吃一瓣儿。而作为当时我们这个十口之家领路人的母亲,则连一瓣儿也舍不得吃。那时,拿一个鸡蛋到村里的代销点,可以换回两盒火柴,还能找回一分钱。我常常听了母亲的吩咐,用一块小手帕,包了家中仅养的两只老母鸡下的几个蛋,双手小心翼翼地捧着,到代销点换回些油盐酱醋和针头线脑之类的东西。平时,即使有客人来,餐桌上也难得见到鸡蛋。然而,在我七八岁那年的端午节,我却与一个小伙伴分享了一个比鸡蛋大得多的鹅蛋。那是多么解馋的鹅蛋啊!但正是这个鹅蛋,让我伤透了心,觉得一生都愧对饱经沧桑的老母亲。

我清楚地记得,那是一个燥热的初夏。吃过早饭,我拽了一根麻绳,去找那个小伙伴一块到村西刚收割的麦田里拾麦子。那小伙伴家境较好,他母亲或许是怜悯我的瘦弱,热情而又大方地赏给了我一个煮熟的大鹅蛋。我感到那天的阳光格外明丽。整整一个上午,我一点也没觉得热,也没觉得累。直到中午,我们俩各自背着一捆沉甸甸的麦子走向生产队的场院时,才一点一点地把那个鹅蛋吃到了肚里。回到家后,我兴奋地把这件事告诉了母亲。母亲微笑着说:“你可要记住人家对你的好处。以后你们俩要好好地在一起学习,在一起玩儿。”继而,母亲又说:“你怎么没把鹅蛋带回来让我尝尝呢?”听了母亲这话,我的心情猛地沉重起来:是啊,我怎么没想到母亲呢?羸弱的母亲含辛茹苦地操持着这个大家庭,成年累月也吃不上一个鸡蛋。而我,一朝有口福,却只顾自己享受,早把生我养我疼我爱我的母亲忘在了脑后!这自责、愧疚如同一个绳扣套住了我的心,而且越套越紧……特别是几年后,母亲辞世,这绳扣就终于系成了一个结,——我永远也无法弥补我的过错了!后来明白,其实,那不过是母亲随口说的一句玩话,她老人家丝毫没有责怪我的意思。是的,一直以仁慈、善良、宽厚待人的母亲,不会怪罪她最小的还不懂世事的儿子;吃过千般苦、受尽万余难,以勤俭持家闻名乡里的母亲,也绝不会是真的想尝尝那个鹅蛋!但从那以后,我却再也吃不下任何一个鸡蛋、鹅蛋。

一晃二十多年过去了。如今,鸡蛋已作为一道常见不鲜的家常菜,摆上了寻常百姓的餐桌;更不用说吃厌了各种营养品的孩子们,早已不再拿一个鸡蛋当回事了。这是我已经去世整整二十年的母亲做梦也不会想到的。然而,那段难忘的鸡蛋情结,却还时常引起我对那个年代的回忆。

云来接

暮秋,鹅黄色的麦苗刚刚长出寸许,正是刨地瓜晒瓜干的忙碌时节。夕阳西下,晚风轻拂。瘦弱的母亲又早早地披上了那件旧式大襟棉袄,领着我们拾瓜干。我与四哥一左一右,牵了母亲的两片棉袄大襟,依偎在母亲身旁,边拾瓜干边听母亲讲故事。累了、乏了,便缠磨着央求母亲早些收工。这时,母亲便抬起头,望着夕阳下山尖上渐渐涌起的云雾,用那粗糙干瘦的大手将被风吹落在额前的一绺头发往旁边挑了挑,然后指着西天对我们说:“看,'云来接’了。明天要下雨,抓紧拾吧。别让雨淋了。”我与四哥便不再嚷嚷。因为淋了雨,整个冬春我们都要吃烂瓜干了。过了一会儿,西天的云彩变成了带状,渐渐飘散开去;夕阳则像在云雾里洗了个澡,一下子又露出脸来,更红更艳,照亮了西山,照红了我们的脸。我与四哥顿时松了牵着大襟的手,“噢” 地一声跳了起来,同时喊道:“没接住!没接住!娘,快回家吧,明天下不了雨了,俺饿了。”母亲这才拍了拍手上的土,拽了拽有些往下滑落的棉袄,慢慢地站起来,笑着说:“走,回家!”但有些时候,是云彩把太阳接住了,渐渐弥漫开来,我们便紧张起来。在越吹越紧的北风里,一直等到天黑下来许久,才在开始飘洒的雨丝里摸黑拾完瓜干,装进袋子里,用小推车推了,摇摇晃晃地赶回家。我和四哥仍旧牵了母亲的衣襟,全然不顾了脚下的坎坷凸凹,被母亲连拉带扯拖到了家里,连晚饭也不吃一口,就进入了甜蜜的梦乡……

二十多年来,多少往事都如过眼烟云,不知了去向。但这幕“云来接”的情景,却始终是挥之不去,拂之再来。

勤劳、节俭、善良、仁慈,是母亲留在我幼小心灵中的最初印象。母亲生前一直在忙,没过上一天清闲日子。除了农活,还有那么多的家务要做。缝衣裳,拆被褥,轧碾,推磨,摊煎饼,后来又加上了照看孙女、孙子,总也忙不完。她那尖尖的小脚走过多少路啊!可那时尽管一年到头忙忙碌碌,但由于缺少劳力,十多口人的大家庭,日子却还是一直过得很紧巴,母亲肩上的担子也就格外重。然而,“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姐姐哥哥们从小就很懂事,不但帮母亲干了不少活,而且从不挑吃穿。一件衣服大哥穿了二哥再穿,都很坦然。我从小也知道一分钱应该掰到两下里花。看到别的小伙伴穿了件新衣服,我不眼馋。我知道我这打着补丁的衣裤,是母亲在脚不沾地地忙碌一天之后,在昏暗的油灯下,用四哥穿旧的衣裤一针一线改做成的。我还知道母亲不仅好几年没添过一件新衣服,就是她穿在身上的棉袄,也又有两年没有拆洗续棉了。虽然生活清贫,但母亲对子孙的爱却如春晖般温暖了我们的“寸草心”。在月光如水的夏夜,母亲怀抱了孙子,手摇着蒲扇,给我们讲牛郎织女的故事,还教给我们一些诸如“小叭儿狗,晃铃铛,晃锒晃锒到集上……”之类的儿歌和童谣,启蒙了我们一颗童心。母亲哄孩子也很有办法。她就地取材,从院子里的丝瓜秧上摘了几朵黄花,在面糊里泡了,放到油锅里一炸,成了蛤蟆样,引得我那正在哭闹的小侄子破涕为笑,后来就常常闹着要吃“蛤蟆”。母亲的爱,坦荡无私,可鉴日月;母亲的爱,博大无边,如同大海。

宽容大度、以诚待人,是母亲为人备受称道的品格。我家世代为农,父辈说不上受人欺凌,然而亦尽遭众人的“白眼”。母亲虽非出身名门,但娘家也算得上是望族。她嫁到我家来,肯定忍受了很大的心理反差。然而母亲像当时所有的家庭妇女一样,很快就适应了新的生活。她孝敬公婆,善待妯娌,亲子爱女,和亲睦邻,几近完美。村人因此渐渐不再小看我们。但也有例外。那是我们的前邻,亦是本家,在银行工作,有钱有势,翻盖房子,“不宣而战”地拆掉了我家的大门,占用了一半地基。当天早晨,父亲还帮他家搬石运灰砌墙基,母亲则帮他家烙了一大摞白面饼。在他们拆旧屋之前,母亲还主动把三间西屋腾出来让他们暂住,万没想到会出现这种局面。母亲突发脑溢血,经住院医治,二十多天后才清醒过来。周围的人都愤愤不平,我哥哥们也按捺不住要找他们评理儿。母亲却说:“让一步吧,他们会明白的!”不久,前邻终于带着礼品来到我家看望母亲。“你娘才真是个好人哪!”我不止一次地听到乡邻这样夸赞母亲。后来,我渐渐明白,母亲的言和行,不仅为我家赢得了自尊,而且还为我们做子女的留下了一份永不褪色的自豪和骄傲!

母亲留给我们的最宝贵的财富还是她的自信。我不知道她是怎么带领全家人度过那“三年自然灾害”的,但我记得在我们吃瓜干充饥的年代,她说我们一定会吃上纯棒子面做的煎饼的。当我们为众人的白眼而忧虑时,她说总有一天人们会看得起咱的。后来母亲的话都兑现了,而且比她老人家想象的还要好得多。母亲就像一条奔流不息的小溪,源于大地,渗出山石,穿透丛林,踏破坚冰,漂过险滩,执着顽强地载着我们的家庭之舟一直向前,奔向理想的港湾。遗憾的是,在又一个残阳斜照的暮秋,在家家户户踏着麦田的鹅黄,又在忙着拾瓜干的时候,母亲被云来接走了。她在我们的家庭接力赛中只跑完了第一棒,还来不及分享胜利的喜悦,就因过度劳累,导致脑溢血复发,从此一病不起。我永远忘不了母亲弥留之际的眼神,那分明是对我们难以割舍的牵挂!尽管母亲已说不出话,甚至连嘴角都不能再动一动,但我知道,一向自信的母亲,其实仍在为我们担心:姐姐家的农活是否有人帮忙,大嫂出门时是否有人替她喂猪喂鸡,二哥家那才一岁多点的孩子是否有人照看,三哥的婚事是否顺利,更多的是尚未成年的四哥和我以后怎么生活。当然,她肯定也在牵挂着从来不会做饭的父亲。或许又是因了母亲的自信传给我们的力量,后来的事实证明,母亲的这些担心都是多余的了。

劳累一生的母亲应该安息了。母亲就像是启明星,照亮了我们黎明前的黑暗,天将亮时,她却渐渐隐没在了天际。母亲就像是一滴水,历尽周折,终于归入了大海,找到了永恒。此后,二十年来,渐渐长大成人的我,就只能在梦中再与母亲一起看那“云来接”了。

后  记

母亲如果活着,今年应该八十三虚岁了。在生活无虞的今天,这样的高龄已常见不稀。然而,她却独自一人在那孤寂的黄土堆里已经度过了漫长的二十七年!阴阳两隔,但梦境长在。二十七年来,母亲一直生活在我的梦乡,给我力量,催我奋进。不幸的是,在她长眠二十七年之后,她唯一的女儿、弟弟,我的姐姐、舅舅,也先后因病追她而去。姐姐是正月初九走的,舅舅是八月十五去的。他们步履匆匆,将元宵和中秋两个人间团聚的节日,甩给悲痛欲绝的亲人。血脉相连,他们都曾像母亲那样给予我们兄弟无私的爱,尤其是对最小的我。母亲去世以后,在我眼里,他们就成了活着的“母亲”。“子欲养而亲不待”,其情何堪!所幸我的老父健在。我的儿子在长到我当年丧母的年龄时,在一篇作文里这样写道:“现在,爸爸只有把对奶奶的爱转移到爷爷身上了。”

逝者逝矣。又一个农历十月一临近,我擦干连失亲人的泪水,将七年前相继写下的三篇祭母文字,作为献给母亲的三炷线香重新点燃。愿这袅袅不绝的人间青烟,能为母亲送去一缕绵绵的温馨,弥漫在无人的旷野,别让梦醒……

2006年11月15日于“一鹤轩”

作者简介

风流,原名冯昌红,后改为冯伟,男,汉族,山东肥城人,肥城市政协文化文史和学习委员会工作室主任科员。文史学者、业余作家。1967年4月生于泰山西南、汶水之阳东军寨村。1988年7月毕业于泰安师专中文系并参加工作,1995年7月函授毕业于山东大学中文系。由乡镇中学语文教师转任乡(镇)党委宣传干事、党委秘书、党政办公室主任,后调市优化办(纠风办),再调市政协。曾任肥城市左丘明文化研究院常务副院长。系中国先秦史学会、中国散文学会、中华诗词学会、山东省作家协会会员,泰安市政协文史委特邀研究员,泰安市重点社科课题负责人,肥城地方志特约研究员。个人业绩入编《中国散文家大辞典》《肥城年鉴(2018)》《边院文化》和新编《边院镇志》以及肥城市情网等,在新浪网建有个人博客(风流的博客)。斋名泰山西麓一鹤轩。

文学创作以散文为主,兼及诗词,作品散见于《时代文学》《山东文学》《散文百家》《青年文学》《泰安日报》《泰山学院报》等,入多部文选。出版散文集《清且涟猗》《甲午书简》。

主要学术研究方向:左丘明文化和肥城历史文化。主编、合编(副主编)、参编和策划文学、历史、文化、教育、党建、史志等各类图书20多部(正式出版11部,将出2部);创办左丘明研究唯一专门杂志《左丘明文化》(省内部刊号),主编(执行)8期;在省级和泰安市级报刊发表学术论文多篇、消息与通讯百余篇。多次荣获省市以上文学奖、新闻奖、社科奖。2016年4月家庭荣获第二届全国“书香之家”称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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