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大教授与熊猫
文/白忠德 图/来自于网络
北大教授与熊猫
◎ 白忠德
北京大学潘文石教授最早并持续多年对秦岭熊猫进行观察研究,创下许多个世界第一,终将秦岭熊猫推向了世界。
1985年3月,潘文石带领吕植、曾周、郭建伟三名学生背着沉重的登山包进入秦岭佛坪,实地考察大熊猫生存状况。进山后第39天,年仅21岁的曾周在寻找大熊猫踪迹时不幸坠崖牺牲。怀着深深的悲痛掩埋好曾周同学的骨灰,承受着巨大的压力,潘文石继续进行他们的研究事业。
长达8年的野外观测,让潘文石他们吃尽苦头。研究经费紧缺,只有省着花,从北京至汉中要坐35个小时火车,潘文石的弟子们不坐卧铺,途经城镇不留宿;不通长途汽车的地方,只有搭乘林区运输木材的卡车,几经周折才能抵达。进入秦岭不久,潘文石就给熊猫戴上无线颈圈,不分昼夜,每隔15分钟做一次记录。山里晚上非常寒冷,海拔又高,帐篷挡不住严寒风雪,即使穿上两件羽绒服,第二天起床还是被冻麻。冬天最冷时,林业工人都下山了。他们却住在海拔 3000米的监测点,带上去的食物全都成了冰疙瘩,连续三五天待在零下十几度的帐篷里,忍受着逼人的寒气,几乎不吃不喝不睡,不间断通过无线电监测,记录下大熊猫交配、受精、产仔、哺乳的最直接参数。有时住在四面透风的旧工棚,为了不惊动熊猫,不敢生火,身子钻进鸭绒袋,一只手拿着蜡烛照明,一只手写研究日志。不长时间,手就冻僵了,手指头蜷不拢来,只好伸进衣服里暖热。女学生脸上长满冻疮,还坚持做记录。过年回不了家,在野外生活无法改善,还想着节省时间和木炭,就把土豆和大米熬成一大锅,连着吃几天,转移到新地方,再熬一大锅。而在资金缺乏时,他还常常从家里拿钱贴补。
有一次,身体被冻麻,行动不灵活,潘文石从山上滚下来,幸亏摔在一个平台上才保住性命。肛门摔裂了,在医院躺了一个多月。还有一次,追踪娇娇和她的大儿子虎子,爬上一个长满青苔、五米高的岩石,给它们拍照,青苔突然脱落,头朝下掉了下来。惦记借来的相机镜头,一直用左手护着,本能地打一个滚落到地上。一根竹子从左手中指与无名指间插进去,忍着痛拔出来,顿时血流如注。学生跑过来,潘文石说的第一句话是:“快给熊猫照相——”拍完相片,血已经把手和相机黏在一起。回到营地,用碘酒清洗一下,又投入工作。由于缺乏治疗,那只手肿了八九个月。
穿行、露宿在原始森林,衣裳随时可以捏出一把水。吕植最长一次,连续在山里呆了10个月,患上关节炎,严重时迈不开步子。每天到野外作业,常常要走几十里山路,回到营地,浑身如同水里捞出来一样,疲累地不想说一句话。救治丹丹那天深夜,她在大古坪被煤气熏倒,第二年又在一个山区招待所中煤气休克,有一次单独外出时不慎掉进冰窟窿。最苦的是整整8年里,缺乏油水和主食,饥饿难耐。“这个漂亮的女孩饿得变了形,看到桌上的菜,眼珠子都快突出来,一副不吃完不罢休的架势,这是饿怕了呀!” 潘文石后来说。
发现野生熊猫不容易,近距离观察研究就更难。潘文石他们经过多年努力,终于实现了零距离接触。最初看见熊猫在竹林里产仔,想接近观察,就先扔块石头,熊猫追石头,引开后他们才进去。熊猫转了一圈回来,又开始追赶,他们扔掉东西拼命往外跑。研究野生熊猫有一定的危险性。熊猫是蛮有野性的,它和熊是近亲,也是杂食性动物,并不只吃竹子,有时也可能咬人。据说,当地有几十个山民被咬伤,有的甚至终生残废。
熊猫虎子四岁半的一天,突发奇想,径直走到研究生朱小健身边。小健坐在地上对虎子做观察记录,等反应过来,它已经大模大样地把大爪子搭在她膝上。这是野生熊猫,不是动物园里逗人玩、惹人爱的熊猫。潘文石吓得赶忙抓起一把竹子递过去,虎子接过来,一屁股坐到她身边,有滋有味地吃起来。他赶紧把小健叫到一边,狠狠批了一顿:“熊猫再友好也是野兽,万一咬你一口呢?”小健委屈地哭了。过了不久,给它喂药时,塑料袋落进嘴里,她全然忘记老师的警告,毫不犹豫地把手伸进去掏了出来。
后来他们想了一些办法,试着让熊猫听懂他们的声音,熟悉他们的气味,知道是它熟悉的朋友,让熊猫把他们当成其生活环境的一部分,就像是会移动的树或石头。他们给熊猫取了名字,如娇娇、雪虎,进了山林老远便打招呼:“娇娇,我们来了——”“雪虎,我们来了——”吕植还努力学会模仿它们的叫声。一次在水边,一只熊猫见人吓得转身就跑,模仿的叫声使它安静下来,在她身边,悠然地啃起竹子。一只年老熊猫牙齿发炎,无法进食,有人把它送到吕植面前。治好了牙病的熊猫缠上她,赖着不走,放归山林没几天又自己跑回来。吕植一遍遍尝试与娇娇亲近,到生第二个孩子时,吕植已经可以随意出入其“产房”。野生熊猫的疑心是很重的,吕植成为世界上第一个如此亲近它们的人。
熊猫的智力跟狗差不多,相当于人类两三岁的孩子,却能听懂自己的名字。娇娇有时候见到他们,撒腿就跑。他们喊:“娇娇,站住,我们来了——”“雪虎,站住,我们来了——”娇娇很快闻出熟悉的气味,停下来,继续吃竹子。要是有生人一起来,若是想靠近一点,它马上嗅出气味有异,要么撒腿就跑,要么回来攻击。有个新来的研究生,曾被希望追得没命跑,希望是脾气最坏的。它的弟弟小三儿却跟大家很亲近,王大军和它关系最好。有一次,小三儿爬在松树上,他们从底下经过,它就要下来,想和他们摔跤。那时候雨衣很贵,防雨御寒少不了。大军说:“你不要急嘛,等脱了雨衣再玩。”他把雨衣脱下来,搁在旁边,穿一身迷彩服跟它较量起来。
小三儿最有意思,调皮不说,很重交情。小时候吕植抱过,它记住了气味。两年后回到秦岭,它已长成大个儿,吕植本想去抱它,却被它一把抱住,温柔地搂在怀里,像是老朋友重逢,格外亲热。熊猫挺有人情味,把她们的气味印在脑海,让吕植感动又感慨。
后来吕植赴美国进行博士后研究,四年后谢绝美方挽留,又和潘文石一起投入新的自然保护考察工作。另一位女学生,自幼生长在大城市,没单独住过一个房间,却毫无怨言地独自待在深山老林8个月。有一次,为节省经费,她没有雇请民工,独自背着20公斤重的液氮罐,走了十几公里山路,赶到野外营地。
潘文石真心关爱熊猫,把它们当朋友对待,付出常人难以想象的心血和汗水。这些朋友也没亏待他,把自己的生活习性、爱情隐私毫不保留地袒露出来,供他观察研究。正是有了熊猫的回报与配合,潘文石才在熊猫研究领域取得系统而重大的成果,成为国内外响当当的熊猫研究专家。
潘文石首先发现海拔1350米的等高线是维持秦岭大熊猫继续生存的中高山大熊猫—森林生态系统与山地农业生态系统的分界面;第一次发现野生大熊猫的社会结构和行为方式、婚配制度以及某些避免近亲交配的机制;第一次发现作为一个地理群体的秦岭大熊猫的DNA多样性还没有下降到近亲繁殖的程度;第一次向世界宣告“大熊猫并没有走入进化的死胡同”;是目前世界上第一个纯自然条件下,目睹生性多疑的大熊猫分娩过程的科学家;用公式计算出野生大熊猫比饲养个体的出生率高2.54倍;通过对秦岭大熊猫食竹的调查研究,得出竹子开花、枯死饿不死大熊猫的结论;与吕植合著的《秦岭大熊猫的自然庇护所》,对秦岭山脉形成、气候特征、植物分布、大熊猫生存现状做了科学详尽的阐述,是国内外公认的权威著作;20岁就登上珠穆朗玛峰的他,是第一个被《美国国家地理》杂志以人物专访形式采访的中国科学家;还是第一位获得世界自然基金会格蒂野生动物保护奖的中国专家,他用这笔奖金设立了一个熊猫保护的专项基金。
求实、良知、责任、淡泊名利是一个科学家最重要的品德,这并不是所有科学家都能具备的。从潘文石身上,我看到了这种非常可贵的美德,不妨举几个例子吧:
第一个反对圈养野生大熊猫,保护住了野外种群。1983年底至1984年初,四川地区死了8只大熊猫,凑巧的是60年开一次花的竹子开花了,于是“竹子大面积开花使熊猫面临绝境”的观点迅速蔓延,全世界掀起拯救大熊猫的热潮——募集捐款、申请拨款,是想把野生大熊猫送进饲养场人工圈养。潘文石深知,真的把它们圈养起来,将会进一步破坏种群结构,使它们几乎不能再繁殖。他以科学的态度据理力争,四处奔波呼吁,屡遭冷遇,无奈之下只得向国家最高领导人反映,得到了中央的支持。大熊猫数量不断减少,却是一个不争的事实。怀着认识这个物种的生存危机、更好地保护其野生种群的迫切目的,潘文石带着三个学生来到秦岭佛坪,一群意气风发的北大才子开始了梦想的追逐。
哪知进山第39天,曾周就从悬崖上摔死了。面对强大的社会舆论压力和内心煎熬,潘文石选择了坚持。研究小组只剩下潘文石和吕植,他们俩经历了秦岭研究过程中最为煎熬的岁月。而反对圈养的主张,得罪了当时负责项目的部门,失去原先允诺的支持,陷入窘境,只能靠非常有限的野外补助;又受到当地保护区施加的压力,只好转战长青林业局继续开展研究。
潘文石还保住了秦岭最后的那片森林,拯救了秦岭大熊猫的生命。森林遭到肆意砍伐,秦岭南坡变得满目疮痍,大熊猫最后的一片自然庇护所可能就此断送。潘文石坐立不安,心急如焚,他向各级部门呼吁减少采伐量,请求给大熊猫留下最后的生机。1993年8月,潘文石的研究小组写了一封致国家领导人的信,又联合29位中外科学家写了一封致国务院总理的信,陈述“秦岭正在发生的生态危机和建议解决的办法”,希望转呈国家领导人,几经努力未能成功。好心的朋友劝他不要做这出力不讨好的事,多写些论文,对个人好处大。潘文石承认发表论文对个人很重要,但如果秦岭没有了森林,没有了大熊猫,纵使自己发表出版百部专著、千篇论文又有何用?两个月后,他们通过全国侨联把信转呈全国人大环境委员会,再呈报到国务院,获得时任副总理朱镕基的批示支持。秦岭南坡大熊猫的命终于保住了!
他也是中国第一个反对克隆大熊猫的人。中科院动物所研究员陈大元提出“异种克隆大熊猫”的设想,潘文石认为一个物种到了自己都不能繁殖的程度,克隆出来也没多大意义。大熊猫从800多万年前演化到今天,是成功的胜利者,只要人类给它们足够的时间和空间,它们就能很好地生活下去。克隆是无性繁殖,不是保护熊猫的一种方式。最好的手段是保护它们的栖息地,利用优良的栖息地,使大熊猫能够有力地繁殖。
许多人认为,目前大熊猫数量已经很少,自然状况下的繁殖很不理想。潘文石以熊猫娇娇为例予以反驳,他说从来秦岭到离开这段时间,娇娇生了4个孩子,后来又生了第5个孩子。娇娇周围几个戴无线电颈圈的熊猫也都在生孩子。秦岭大熊猫年繁殖增长率为4.1%,而世界上人口增长最快的卢旺达才3%。大熊猫数量的减少,不是它们的繁殖力差,而是人为破坏栖息地所致。他说,对动物园熊猫的理解不能和作为雌雄动物个体的人来理解,以为把公熊猫与母熊猫搁在一起就能繁殖。野外公熊猫之间有竞争,要通过擂台赛才能享受爱情的甜蜜。动物园像个养老院,那里的老公公、老婆婆当然不能繁殖。
有人设计了熊猫“伟哥”,还要给它们看录像,试图从人的生理角度对其繁殖施加影响。潘文石说,人主要通过眼睛感受异性,熊猫是通过鼻子,录像没有气味,弄不清公母,咋会有感觉。如果是熊猫机体的原因,比方说睾丸没有很好的发育,吃了伟哥也没用。
面对世界首张大熊猫基因图谱,潘文石坦言,一个大熊猫个体基因图谱不能说明大熊猫整个种群的实际状况,同样也不能说明人工繁殖的大熊猫的生存状况。花费上千万元人民币来做大熊猫的基因测序,还不如把钱投入大熊猫栖息地和野外种群数量的保护上来,基因草图对于大熊猫的保护没有任何实际意义。这样的真话和大实话也只有潘文石这样的科学家才能也敢于说出来。他不但说出了,还婉言谢绝有关单位提出的基因图谱研究邀请。
国人大都热衷名利,潘文石却是个例外。有这么一件事让我长久地感慨不已:潘文石获得由荷兰王子颁发的保护野生生物金奖——诺亚方舟奖,荷兰王室来函邀请他和夫人来荷兰旅游并到王宫领奖。这是当今世界极少有人能获得的荣誉。潘文石应该由衷欣慰,如期赴约。当时他正在广西扶绥一个渺无人烟的山洞,每天一包方便面一捧山泉水,对白头叶猴进行科考。他回信说正在开展一项新的科学研究,无法离开,能不能把奖章寄来。最后,王室专门派了个大使来北京给他颁奖。大使动情地说,教授的故事就像诺亚方舟的传说那样伟大。这让我想起拒领诺贝尔文学奖的法国作家萨特,想来他们在精神层面上是息息相通的。
给自己研究和观察的动物起个好听的名字,是枯燥的野外工作中最快乐的事。潘文石给自己起了个名字——“布克”。这是一条狗的名字,杰克·伦敦小说《野性的呼唤》中的主人公,它由一条家狗历经磨难成为荒野里狼群的首领。他认为自己的精神世界与“布克”一样,洋溢着对野性的虔诚向往,他不愿做那种只待在书斋里的学者。
好几年前,我在央视东方时空见到潘文石,衣着朴素,满脸沧桑,坚韧豁达。面对主持人,他讲了这么一件事至今让我铭记在心:同班同学大都出国或在国内挣了钱,和他们相比,潘文石逊色多了。一次同学聚会,有人提出捐点钱改善一下他的生活待遇,却遭到大部分同学的反对,说像他这样半年半年不落屋的人,是不能帮助的。或许是同学们开玩笑吧,于我却有了颇多感慨与疑惑。后来,我在媒体上看到他自比“布克”的文字,才在感佩与钦敬中释然。
白忠德简介
白忠德,陕西佛坪人,西安财经学院副教授,陕西省作协、西安市文联签约作家,陕西省散文学会青年文学委员会秘书长,西安碑林区作协副主席。作品散见于中国大陆、台湾、香港、瑞典、美国、加拿大等国家和地区30多家报刊,出版散文集《摘朵迎春花送你》、《回望农民》、《佛坪等你来》、《我的秦岭邻居》、《斯世佛坪》;散文入选初中语文辅导教材、中考模拟试卷等多种选本,获冰心散文奖、呀诺达生态文学奖提名奖、陕西省作协年度文学奖、陕西省社科界优秀科普作品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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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问:白忠德
组稿:鱼 鸿
编辑:鱼 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