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圳笔记：洪湖公园的早晨

梁东方

洪湖公园的早晨，从门口盛大的集体操开始。从刚刚可以排成纵横几队开始，统一服装的人们就已经开始按照巨大音箱的节奏整齐划一地舞蹈了；随着公园门口马路上车水马龙的形势愈演愈烈，随着过街桥上急急而来的身影有增无减，一直有着黄色上衣白色裤子的男女，络绎不绝地坐车、步行或者骑车而至。这个队伍也就越来越壮大，越来越壮观。

在水贝社区的高楼下，这样舒展的场地即使说不上唯一也肯定是最大。日渐都市化、市中心化的密集高楼覆盖终将使一切过去的广场都成为天井式的存在，而洪湖公园这样肯定不应该再被建成高楼的地方，反成了本地区最珍贵的地方。

广场舞也是一种舞蹈，而且是一种没有门槛的舞蹈。不论是跳的人，还是看的人，都不需要有什么条件限制，更不需要花钱。

这样就可以把舞蹈的身体展示与身体观赏更方便地展开。人们既是在舒展腰身，也是在观赏近在眼前其他人包括熟人舒展腰身；这样的自身运动和他者关注，既照顾到了人的生物性也很好地兼顾着人的社会性。这样的特点，使其拥有最广泛意义上的参与感与成就感。

进到公园里以后是一个圆形的下陷广场，十几个打羽毛球的男女说说笑笑地打着球。羽毛球运动的妙处就是这样，可以在整个运动过程中一直说话聊天。这对满足人们一对一的交际需要的魅力，应该说是别的运动所难以企及的。

一个穿着露了半个肩膀的运动服的小女人，因为一个胖子球友关于胖子的自嘲的话，笑弯了腰。一个秃顶说打五块钱的赌，周围依然打着球的女人便高喊十块、十块、十块……

这种运动将随着气温的逐渐升高而不得不结束。在深圳，不仅是打球要趁早，所有运动都是趁早。早晨过后，晨跑的男女便不见了。大门口的广场舞也撤了，公园重归沉寂。

很是赞叹、感恩自己这样于南国的早晨，在一个以前没来过的公园里走走停停地观看与速写状态。在这样全新的地方，以这样超拔的方式度过生命中的时间，动静结合，一切都是新鲜的，一切都是常有所感的，实在难能可贵！我们在异地旅行的收获中，这样貌似不经意的盘桓，比之厕身人潮涌动的所谓景点，亦不嫌小。

洪湖湖水里，荷花品种是红建莲；时已深秋，依然有红色的荷花盛开着。从荷叶缝隙里可以清晰地看到，黑色的鱼儿在不深的水中静静地游过，从一大片荷叶下到另一大片荷叶下。大鱼单独行动，小鱼则成群结队，它们自由地漂浮在水中，寻觅着鱼虫和水草淤泥；与此同时，它们自己也是那些白色水鸟们的食物。

一种展翅以后浑身雪白，闭翅则可以行走在水草荷叶之中的水鸟，在荷塘中悠闲地找着食儿。长脖尖嘴是水鸟的共同特征，是为方便啄食水中鱼而形成的身体形态。这种鸟儿在这个特点之外，最引人注目的就是这在水面上的行走功夫了。

它们如履平地的步态，固然是踩在水草残荷上的，但是直观地看上去，总是有一种水上漂似的功夫错觉，让人觉着奇妙。这种奇妙的情形相机很难捕捉到，只有人眼才好分辨它们在叶脉之间的闪动。闪动之中偶有争斗，便会发出一种略略沙哑的鸥鸟之声。

现在坐在洪湖边的长椅上，一直有透过大榕树的枝叶斜洒下来的纯净阳光；不炎热、不阴凉，恰到好处。旁边的半水亭里，一个年级大些的女人在教一个年轻女人拉丁舞，其喊话的口气和那舞蹈的节奏是一致的：伸展两臂，快速扭动，小裙子抖起来，抖起来，抖起来。

这个位置前后都有人流经过，独独这有长椅的水边小径少有人至。好像是专门为坐下来画速写的人准备的。不过位置再好，也不是可以一直坐下去的。因为既想继续在这个好位置上坐下去，又想是不是还有更好的地方，不能错过这么好的晨光中的其他的好景致。

这样想着，亭子里便响起了伦巴和恰恰的音乐，四五个女人分别站在自己的位置上，耸肩摆腿开始了显然是每晨必有的跳舞时间。她们有的穿着白色的吊带儿上衣，露肩露臂；有的则一袭黑衣，连紧身裤也是黑色的，黑色显瘦，也是有所保留的倾向与意态。又来了一个穿迷彩服的高个儿女人，因为身材好，所以尽管穿着和跳舞不沾边的服装，单也显得依然耐看。教练却是一个岁数不大的男人，刚才的岁数大的女子也不过是学员之一。

即便是自发的运动形式，一旦涉及到了集体，就要一定的时间地点的约束，夹杂了人和人之间的参照与比较。这是大多数人在业余活动中都不能脱离开的社会性属性，大约是既有一个人活动所没有的乐趣，也没有一个人活动所有的自由。

我继续沿着湖边走，看到了湖边巨大的榕树。只有看见了榕树而且坐到了榕树下，才会真正明白何以那么多文学刊物文学网络要起名为《榕树下》了。榕树是亚热带气候里的一柄大伞，在灼热天气里，榕树下的舒适与畅怀，会让人每个人都脱离开日常生活的挣扎的状态，进入到诗意的状态，文学的状态。

榕树的巨大，一棵树一亩地似的这样的能力，在南方，的确是一种天然的人类福祉。它在烈日下搭建出来的比任何空调环境都更舒适的树荫环境，让人欲罢不能，坐下便不愿意再动了。这公园里几乎每个位置都有这样神奇的魅力，让人坐下就不愿意再动了。

黄瓦的水畔亭中的歌唱者们适时地唱起的《洪湖水浪打浪》，以及一切与水与湖有关的歌曲，都有水波的节奏，舒缓悠长。是此情此景下的一种自然反应。自然，唱歌的人既是自发的，也是有组织的。他们需要高低声配合，需要重唱和叠唱的步调。

和着这样的水波的节奏，发现长椅下的条石上刻着一句诗：荷风运香气，松月生夜凉。周围并没有松树，倒是有芭蕉树、椰子树、大榕树；因为古人少有在这样的树种下的感受表达，所以现在要循古人意境，只好约略等同之了。

一个公园，以一种花卉、一种水生花卉荷花为主，便可以慢慢形成自己的特色。又因为名字而客观上模拟了湖北那个著名的大得多的洪湖，让人过目不忘，一游之下便有了永不忘记的印象。

这样的公园虽然说全国各地都可能有，但是水贝的洪湖却只是属于深圳的，也是属于我自己的深圳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