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速写:秋收和对于真正的速写的渴望
梁东方
在北方的秋天,一项最高的享受就是一大早就骑车出发,在无边无际的大平原上沿着任意的道路,没有目的地地向着远方而去。
去向大地深处,更深处。
在村庄和村庄之间辽阔的大地上,骤然而至的收获将一人多高的玉米高粱组成的青纱帐一片一片地放倒,一下就让平展的大地重新展现出无垠的视野。被割倒的玉米茎秆散发出来的甜甜的汁液味道在空中弥漫,载着高高的玉米秸秆的三马子、拖拉机,沿着坑坑洼洼的乡间土路,一车一车地拉走了一座座山一样的清凉甜蜜,拉走了伫立了整个春天夏天才赢得的收获。
秋风爽利地吹拂着坐在高高的秸秆上的女人。男人小心地驾驶着,不单单是怕她摔下来,更怕那玉米秸秆倒下来。女人早就意识到了男人的心思,她一点也不为怪,因为她坐在上面的目的也是压着点,不让秸秆倒下来……在与大地亲密接触着的劳动中,不论男人女人,都全心全意地在庄稼活儿上,在大地的收获上。他们全神贯注,完全不及其余。
在高高的玉米高粱之间,偶尔会有大面积的菜地,不论是茄子豆角还是辣椒白菜,都比玉米矮了很多,一点也不妨碍视野。从这样的地方望出去,视野就会将刚刚收割过的玉米地连成一片,恢复到大地原来赤裸裸的模样。连带着好像你也跟着大地轻松起来,即便还有不少地方耸立着森林一样的玉米,联合收割机也只消半天功夫就可以一律铲平,让大地连城彻底直视无碍的一大片,无边无际的一大片,可以站在那里一直凝望,凝望多长时间都不嫌长的一大片。
这时候你的目光似乎就代表了大地的目光,深沉辽远地凝望着四面八方的一切,陷入像是永恒了一般的思绪之中。这思绪里有已经过去了的春天夏天的一切,有即将到来的秋天冬天的一切,有以前无数个春夏秋冬的一切,也有未来貌似同样无数而其实是有数的春天秋冬里的一切。
这时候,有很多人都在大地上忙碌,是一年四季里比麦收时节人还多的时候。收获,灌溉,运输,播种,或者不干什么具体的活计,只是站在地边上和大田里忙碌的人们搭着话;站定了在那里,沐浴在秋天的阳光和阳光下的尘土里,便很舒展很舒服,便没有辜负了这又一个秋天。
尽管一个秋天以后,还会有一个秋天,一个个秋天总之会随着每一年的轮回不断地到来,但是对于农民来说,每一个秋天都是最最珍贵的,都是不能舍弃的,都是不能不参与的。他们知道,自己的一生之中,其实一共多少个秋天都是能数得过来的。
没有永恒,自己一定会在某一个秋天之前永远地退场。在没有退场之前,就一定要站到这秋天里来,珍视着这珍贵的秋天的每一项活计,每一个活计的细节。在这样的细节里,满满的都是自己的人生。
有意思的是,这样的时不我待式的参与并没有带来愁眉苦脸,反而带来了普遍的达观和爽朗。即便你是一个出来看秋天的陌生人,也很快就能和他们说说笑笑起来。因为他们对你有最基本的信任,他们知道,你肯跑出来看他们的秋天,就一定不是外人。
他们一边说这话,一边看着播种机在大地上播种小麦;一边说话,一边点种着大白菜;一边说着话,一边给葡萄埋着秧……浸了这个多雨的夏天丰富的降水的土地,被深翻过以后,好像立刻就恢复了肥力,黑黝黝的,黄灿灿的,露出舒展腰身的时刻的莫名的惬意。土地没有面孔,但是分明是有表情的。在生长着庄稼的时候它们是吃力而严肃的,卸掉了全部的庄稼被深耕过以后,就是休憩与舒展的了。
在这样的大地上,在这样的自然之中,以什么样的姿态和方式来表达我们对它的爱?
支好画夹子,速写素描画水彩,我以为是一种最恰如其分的格式。这样做的时候不仅你有一定时间长度地表达了对周围的自然景致的爱意,而且自己也在不知不觉中就已经成为了这自然画卷中的一部分,是作为人最应该成为的那部分:只赞美不打扰,面对一个又一个细节,研究着每一道光影颜色,却一点也没有打扰它属于上帝步伐的任何进程。
曾经在威尼斯看到有上了年纪的女人,一大早就在那些著名的拱桥水道或者教堂广场的一个角度上支好画夹子,一笔一画地开始了自己对这个万众瞩目的地方独一无二的“旅游”。没有爱意是不会动笔画的,动笔画其实是对眼前的全部细节的模仿与讴歌;是为了记住,更是为了纵情地拥抱。
而我在秋天里,也和她们一样有这种强烈的画出眼前的细节的冲动,这种画速写的冲动源于耐心,更源于兴致盎然。背着画夹子在秋天里,走到哪里吸引住自己了,便坐定了,画下来。画下眼前的风景,也画下人生中这美的瞬间。
没有画笔,用文字来作画当然也是一种不得已的选择。而且,文字更宽泛,容量更大,不像绘画只限定在一个场面里。尽管绘画中的色彩的绚烂,和绚烂的色彩中的尘埃的细节,文字是永远道不尽的。
总之,人而还能经历秋天,能在秋天里有速写的冲动,就已经很美,很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