俺汝….../ 王富东 / 开普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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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滋水美文》

︱第530期

中国 ● 西部文学微刊

Chinese Western literary journal

「俺汝…... 」

文/王富东

我的大嫂，八十八岁了，卧病在床，年余未见，今偷空儿去看看。

曾有几次去探视，都吃了闭门羹。侄子侄媳，经营房屋粉刷，受人顾聘，常不在家。今日，墙外听得院内嘻嘻哈哈，走去敲门。侄媳笑迎纳入。

"你妈近来？″我边向前边问。

"好着呢。您进去坐吧。″

"你忙你的。″

"俺几个耍扑克呢。″她伸伸舌头，一笑。

"那也是‘忙＇啊。″我对着那几个围坐在几桌旁，手里挺着扑克牌的娘儿们，招招手，推门走进屋。

"嫂子，睡着吗醒着？″

东间北角，有套小屋，是大哥大嫂的雅居。大哥走了，成为嫂子的陋室。

"醒着呢。你大，进来。″嫂子大我六岁，重不呼我大名，总是″你大，你大"的招呼。"你大″，是"娃他大"的简称；侄女侄儿出世前，她怎么呼我，忘了。我问过她，她脸一红，一笑:"干板儿。″"干板儿？什么意思。″"瞎(坏之意)把先生(老师)叫你当了，″她低头笑着，"问你哥。″我盯着大哥。"骂你呢，说你嘴干话多。傻兄弟。″

想起以前的玩笑，我一边就床前的几儿坐下，一边说:"叫得名正言顺，听得心舒体酥一一很可以呀，耳不聋，眼晴呢？″"一个瞎，一个亮，看啥没麻达。″"怎么一只亮？″她举手指着右眼:"这只是救助作的，没几年就黑了，″再指着左眼，"这只是花钱作的，两千多块，一直亮着。真是，天上没有掉的馍馍！″"馅饼！″"还不是个馍！″我们都笑了。

我抓过她的手，瘦干了，指节像竹根，青筋快要浮到皮外了，皮薄得像油纸，透明得几乎可看到皮下的丝丝肌肉。"足碗儿吃呢，咋不长肉？″她伸出另一只手，抚摸着这只说。"没良心。没良心的人，吃食不长肉！″我玩笑道。"得是？俺汝就说，′妈，你没良心，俺拣巴三样地给你做着吃，你吃的也不少，咋不长肉呢！？’俺也觉得奇怪，饭给鬼吃了？俺快死了吧。″她笑了，一口白牙，亮晶晶的。

我笑了，站起身，绕着床踱步:"人老了，跟树老了一样，吸收不好，营养撮取不足，当然生长缓慢，要补到你病前的状况，很难的…″"我跟俺汝多次说，老了，克化不动了，肚里邀个猪，还是瘦鬼。不要糟蹋好食好料了，你们自已用，长肉长劲长身体，壮实了，妈就放心了。俺汝说:“我们年轻，小钢磨，石头吃下也能克化，取它几分营养；你吃好，养好身体，我俩在外边干活，无后顾之忧，心纯胆正，多出活，多挣钱；俩娃也能专心致志上学读书成才。那会儿，咱的日子要多红火，就多红火！”

"爱武，难得的好媳婦！″我听着，不禁脱口而出，赞道。"嫂子，你卧床一年多了，没想到还养得这么好，除过瘦了些，走动不了。”

去年春，天雨，大嫂滑了一跤，股骨摔坏了，“听力，视力，智力，语言表述，精神头儿，胜过大多六七十岁的老妇，甚至老汉。遇了双好儿好媳婦，太有福气了。″"不假。你大，不是自夸。儿不说，自已生养的；俺汝，媳婦，肚皮外的，对俺，丑老婆子，比儿比女都上心，病前病后心没退，病后越带劲儿，吃喝拉撒，样样周到。吃到肚里，你大，你看不到；穿的，盖的，用的，摆在眼前，你看，多干净，多充足；你摸，”他抻起被子，蓝底白花儿的，”多绵柔，多舒坦；屋里拾掇得，文人的话，窗明几净，一尘不染。大暑天，我在屋角儿马桶拉撒，也无蚊无蝇无异味。你大，实话说，进来，能看到马桶，嗅得到怪味？″我摇头，又点头:″入眼唯有轻纱帐，扑面更独紫兰香。皇娘的寝宫又能怎么样。嫂子，你厚福啊。″"这些，都是俺汝的功劳，烧汤做饭，打扫清除，洗头洗脚，擦屎倒尿，逗乐引笑…想法百计，叫我吃好，睡好，乐好，活好。没有俺汝，我骨头早都打台了。″"儿子白养了？″"儿子，粗毛大骨头，出个笨力行，洗澡时，把我像抓个鸡儿，抱起，往澡盆里一塞，完成仼务，转身走人，能像俺汝，那么细心周到？再说也不方便嘛。″

我翘起拇指:"难得，现世少有。″"俺细想过。咱村，老一辈，出了个他娘，你爱芳，孝敬咱大咱娘，没有人不夸，十里八村有名。今儿，俺汝孝顺的劲儿，能比上她娘吧？″"绰绰有余，绰绰有余！″"俺汝，孝顺名气，村里村外传，谁不夸赞眼气，可给咱老捻坊，争光了！″"卫中给儿子结婚那一年秋，咱应邀去庆贺，汽车发动了，爱汝喊住，提了双棉鞋上车，亲手给你边换边对大家道歉:‘我妈脚不耐冷；出门时，我不在。躭搁大家了。‘一车人，无不感动″"就是的，当时有人小声问，`媳婦真这么孝顺的？显摆吧。”我说，老这样。俺汝，你别看嘻嘻哈哈的，大大咧咧的，处事，心细，善良。今日饭后，给俺说，“妈，几个人来咱屋，联我耍扑克，我陪陪…`我说，去么，不能驳人脸面；你也借空歇歇，一天到晚没得闲。你来时，刚出去。俺汝，懂事的很。俺汝…”

"谁不知道′成皇’媳妇叫爱汝？一口一个爱汝，飨食人呢。″我假嗔道。″"不是，你大，″她有点猴急，挺起腰说，"我不是说她的名子，我说的俺汝，跟俺成一个意思。俺喊娃。只喊一个字:成，汝。″"哦，原来如此。叫得这么亲昵，娘夸女儿一样。″我扶她慢慢靠在床背上，"你那一挺，几乎把‘锅`砸咧。″大嫂老来，一直驼背。"砸咧就好，你哥在世，成天喊，累不累把锅撷下！锅越大了，他也看不见了。可怜。″说着，眼圈泛红了。

我轻轻拍着她的肩:"不难过。我哥天上有灵，看着媳妇这么孝顺，有这么好的日子过，很放心了；可能还妒嫉呢，你不但日子过得滋润，还出脱得越白净，越漂亮了…″

大嫂挥着手：″避，快避，越说越不正经了一一叫俺汝回来一会儿，我…″"尿憋了！″我截住，小叔子阿嫂无正经嘛。侄媳，爱武，送我到门口。"回去，你妈叫你。″

回家的道上，脑海里恍恍惚惚闪动着大嫂瘦削白晰的笑脸，耳朵里响着大嫂柔和甜蜜的言谈一一俺汝，俺汝…"爱汝，爱汝；俺汝，俺汝。这么巧，契合得很，上天成全的？″

我想得出神，不觉得爱汝俺汝地吐出声来，惊醒环视，好在四周无人，赶紧掩住嘴，逃向绿野。

"俺汝俺汝″，空山迴荡，响彻云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