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基础学篆刻:浙宗的崛起——丁敬
篆刻的两大主要流派:徽宗和浙宗;其区别,主要源于篆刻的两大刀法:冲刀和切刀。之前一直说徽宗,今天我们开始说说浙宗,首先就是开派宗师——丁敬。关于谁是切刀刀法的第一人,清代著名的篆刻理论家魏锡曾(这个人很重要,这里先记下他的名字)有一句名言:“朱文启钝丁,行刀细如掐”值得记忆和思考。这是魏锡曾评论明代朱简时说的,传递出来的意思有这样几层:1、丁敬(钝丁)的切刀刀法,起源于朱简,丁敬并不是切刀的开创者;2、朱简的这种切刀,主要用于朱文印;3、切刀的刀法特征,是细碎的,像一点点把石料“掐”下来,不是“拧”,不是“挖”,与冲刀刀法差别很明显。
不用多说,现在我们知道,丁敬是篆刻史上的重要人物,如果你去过西泠印社,就会在汉三老石室前见过丁敬的坐像,凡此道中人,无不顶礼膜拜,他是真正的宗师级人物,他在篆刻史上的崇高地位毋庸置疑。但又很显然,丁敬不是切刀第一人。不是第一人,却最终成为切刀浙宗的开派宗师,为什么呢?让我们细细说来:
丁敬其人
丁敬(1695-1765),字敬身,号钝丁,砚林、砚叟、龙泓山人等,浙江钱塘(杭州)人。看生卒年,他生于康熙年间,经历了完整的雍正年间,最终卒于乾隆年间,这跟他的成就当然也有关系。丁敬小时候,家里很穷,靠父亲卖酒以维持生计,年龄稍长,他经历了文化上最为严酷的雍正时期,于是他矢志向学,实际上除了读书,他也基本没有别的出路,当时正值雍正朝的文化高压期内,但也正因文化高压,却迫使他打下了深厚的旧学底子,不但经籍基础扎实(这是基础),而且因此志趣渐渐转向艺事(这是兴趣)。乾隆元年,也就是1736年,这一年丁敬42岁,因为他在诗文书画、金石篆刻各方面的造诣修养在当地已“时望甚高”,地方当局以“博学鸿词”荐举他去北京应试。
“博学鸿词”科是什么性质呢?就是不拘秀才举人资格,只要是当地官方举荐,就可以直接去北京参加考试,考试通过就可以直接做官,这无疑是通向仕途从而改变家境的坦途。但丁敬却对此次举荐表现的毫无兴趣,考试也不去参加,依旧在家乡过着闲时饮酒作诗,兴至书画刻印的清贫生活。稍晚一些,父亲故去,丁敬和老母亲,以及丁健、丁传、丁佺几个儿子一起,住在杭州城南的候潮门外,靠酿酒曲自给自足。他家房子不大,“小楼三楹㞚㞏(读qì zhé,层层叠叠。)”,所谓的“㞚㞏”,说的是前后相邻几小步的意思,可见住房问题常年困扰着丁敬。尽管生活如此拮据,丁敬所作书画以及刻印,仍然不为财物,我们前面说其他文人“闲来写幅丹青卖,不用人间造孽钱”已经品格高洁了,丁敬更过,他生性耿介清高,作品不轻易与人,据说“非性命之契,不能得其一字也”,“贵人求其刻印,辄吝不肯与”。所以丁敬的大多数印章都是为他的至爱亲朋所作,这也是丁敬传世作品少的原因之一。“不自聊与人,群处辄隙末,意所不可辄嫚骂累日,夕不肯休”(杭世骏《道古堂文集·隐君丁敬传》,下同)从来不主动找人说话,如果群处,很快就会与人争吵起来。简单说,这就是一又瘦又怪又有才华的老头。这很像他的石头坐像中的样子。我们现在见到的西泠印社丁敬坐像,实际上是1978年重制的,最早的坐像造成于1921年,当年,丁仁(西泠创始人之一)在杭州九曜山得到一块石头,酷似人形,便命工人造丁敬像,像高六尺,像下岩壁刻有袁枚楷书八行,每行字数不等,中有“古极龙泓像,描来影欲飞,看碑伸鹤颈,柱杖坐苔矶,世外隐君子,人间大布衣”句,这是罗聘画《丁敬身先生像》(下附)中的题诗,旧石像如图:
丁敬的金石考据学也成就很高,这源于他嗜古耽奇的性格。如上面诗中所说,他每于春秋佳日,杖履在西湖山水间,寻访经幢、墓碣、摩崖、嵌壁文字,攀其峭陡,剔藓被藻,“得见前人妙迹,终日勿忍去,必亲自毡椎摹拓,志书查征。”经年积累,最终撰成《武林金石志》(武林,杭州的旧称)行世。这部著作至今仍是价值极高的金石学典籍。此外,他他还有诗集、印谱传世。这是一位典型的艺术痴人(那位成名成家的不是痴人呢?),所以他才有留名青史的成就。
丁敬的地位
我们现在可以跳起来,审视丁敬在整个篆刻史中的位置,以及他对前后篆刻史的影响,如图:
在刀法方面,是他继承了明代朱简的切刀刀法,并把切刀刀法完善成为表现力丰富的刀法体系,开创了以切刀刀法为基础的浙宗篆刻。在篆法方面,他又继承了四凤派(实际上是间接继承了程邃)的篆法特征,由此继承了徽宗的一部分高古气息及汉印精髓。在“西泠八家”中,他又是唯一一位早于徽宗邓派大师邓石如的篆刻宗师,对徽宗的篆法又产生了相应的“反作用力”,如图(可以仔细看一下生卒年份):
后面我们会说到徽宗邓派邓石如如何如何重要,但邓石如实际上也继承了浙宗丁敬的一些东西。
丁敬的篆刻艺术观及其思想内核
其一:《说文》篆刻自分驰,嵬琐纷纶眩所知。解得汉人成印处,当知吾语了无私。
这一首诗,显然说的是篆刻的字法,《说文解字》是研究汉字造字规律和诠释字义的工具书,是字典,长期以来,《说文解字》都被印学家奉为治印用字的宝典,比如吾衍的《三十五举》中,第四举认为“凡习篆,《说文》为根本。能通《说文》,则写不差。”到了十六举干脆说:“汉篆多变古法。许氏作《说文》,救其失也。”吾丘衍甚至认为《说文解字》纠正了汉印中用字的错失。丁敬完全不赞同这一点,他认为篆刻用字应当放宽,标准应当与《说文》有区分。只要文字变化符合规律,就应该允许使用。因为汉印之中,有太多的不符合《说文解字》的文字用法。这很重要,《说文解字》是文字学的,是学术性的,要求严谨、精确。而篆刻是艺术性质的,只要表达意思,抒发情绪,笔画的增减、盘曲都应当是被允许的,汉印中,这样的例子太多了。如图:
现在我们已经知道,在汉印中所使用的篆书,实际上是汉文字的一种艺术用字,就是缪篆,它跟《说文解字》中的小篆有本质的区别,但在丁敬的时代,能有这样的认识,实际上是创造性的。
实际上,也正是因为字法认识这一点,才有了“浙宗”一派,字法的解放,对于浙派的突起是决定性的,决不是仅仅一个切刀刀法,就确立了浙派。
其二:古人篆刻思离群,舒卷浑同岭上云。看到六朝唐宋妙,何曾墨守汉家文。(自注:吾子房(丘衍)议论不足守)
这一首绝句,实际上也是针对吾衍的《三十五举》的。而这一条相对来说更重要,就是确立“创新”思想。吾丘衍和赵孟頫倡导“印宗秦汉”在很长一段时期内促进了篆刻回归正统,但也因此捆绑了印人们的手脚,汉人做法成了标准,成了“不二法门”,进而成了阻碍印学发展的桎梏,而丁敬明确提出,要摆脱局限,要有敢于“离群”的思考,要敢于发挥自我个性,篆刻艺术才能自由舒卷而无所羁绊,并由此走向创造,走向发展。他认为被吾丘衍极力反对的唐宋印里,照样有很精彩的作品,虽然它们并没有严格按照汉印的典范!这并不容易,因为汉印是典范,丁敬这样说,实际上是要冒“离群”的危险,甚至很可能被印坛孤立,被印人们诟病,不过他不怕,丁敬从来都是不怕孤立的,上面我们说了,他其实就是一个孤僻的小老头。
我们看这一方“岭上白云”实际上,它的文字篆法,既不是小篆,也不是缪篆,而是介于缪篆和小篆之间的字形特征,章法上,既有汉印的均分印面特征,又借鉴了唐宋印和古玺印的参差错落之法。
丁敬的艺术成就
其实,读完了上面两首论印绝句,我们已经可以想像丁敬所取得的印学成就了,但为了更系统,我们还是把他的成就罗列出来,更直观一些,丁敬的艺术成就主要表现在如图的四点:
丁敬虽然有反对吾丘衍的言论,但他并不反对秦汉印,相反,他有深厚的秦汉印基础。他在“王德溥印”的边款里说:“秦印奇古,汉印尔雅,后人不能作,由其神流韵闲,不可捉摸也。”如图:
又在“金石契”的边款里说:“秦印之结构端严,汉印之朴实浑厚,后人之不能摹拟也。”总之,他这里的后人不能作与不能模拟,不是不能照样模仿摹刻,而是难以在“神韵”上的逼近,就是我们现在所说的,得到汉印的“气息”。那怎么才能得到汉印气息呢?丁敬在曙峰书画的边款里回答了这个问题:“古人托兴书画,实三不朽之余支别派也。要在人品高,师法古,气韵自生矣。……”如图:
在他的艺术观里,解决两个问题:1、人品要正;2、师法要古。汉印的“气息”自然就来到作品中了。切刀刀法的技法特征,后面在技法部分会专门再讲,这里先稍说两句:所谓的切刀,实际上是用细碎的短刀,波磔前进(前一刀跟后一刀一般不可能在同一方向),完成一个笔画往往要积累若干个细碎短刀。这样形成的笔画,长的显得斑驳苍老,短得显得平实劲健,视觉上的效果是古健,稚拙,富有金石感。切刀的“短切涩进”,必然使线条表现不同程度的波磔,产生的效果类似书法中笔与纸争力的涩、韧效果,由此在石面上表现出笔势和气韵。同时又利用运刀过程中产生的细微刀痕和石料自然的崩裂痕迹,更加强化了印面斑驳古拙的金石韵味。虽然丁敬不是第一个采用切刀刻印的印人,却是第一位将切刀刀法完善为成体系刀法的宗师。比如这方大印“相人氏”:
细细观察笔画边缘的历历刀痕,真的就像毛笔在宣纸上形成的“争力”之痕。但实际上,丁敬的作品也不全由切刀完成,他时不时也会在作品中加入冲刀的刀法,比如这方“宗镜堂”:
或者其总体的风格仍是切刀的,但是在某些长程笔画的完成上,也偶尔会有冲刀的加入。唐宋印是中国实用印章的低潮期,因为各方面的因素叠加(纸张的通行,印泥的加入,篆法的淡漠等等),唐宋印出现很多问题:比如过分的工艺化,比如篆法的不规范,比如章法的零乱等等,但其工艺化所呈现的线条排叠,章法零乱所带来的天趣,篆法不规范所带来的奇诡,往往又有艺术上的可取之处,并不能一概摒弃。丁敬诗中说的“看到六朝唐宋妙”指的正是这些,这些特征多体现在朱文印(唐宋印也多朱文)中。比如:
流丽婉转来自唐宋印,篆法的装饰性来自唐宋印,线条的排叠工艺性也来自唐宋印。实际上,丁敬的代表作“丁敬身印”其中的斜向笔画,也来自唐宋印,因为这些斜方向的线条,在端端正正的汉印中,是极少见的。如图:
以上三点,实际上构成了浙派印风的特点:有个性的汉印。此外,特别值得一提的就是,从丁敬开始,篆刻中开始出现纯粹的单刀边款。在丁敬之前,印人刻制边款的方法如同刻碑,即在印边写款,然后以双刀勾边完成。到了丁敬,他开始纯以单刀刻款,这种刻法,如同用刀在石上写字,刻法简洁实用,艺术效果爽劲挺劲,富有刀笔之味,又有金石之趣,现在我们经常用的单刀刻款法,即源于丁敬。关于这一点,在后世陈豫钟(“西泠八家”之一)“希濂之印”的边款里有记载:“制印署款,昉于文、何,然如书丹勒碑。至丁砚林先生则不书而刻,结体古茂。闻其法(系)斜握其刀,使石旋转,以就锋所向。”
看,边款的“不书而刻”,“以石就刀”等等方法均源于丁敬,实际上到现在为止,我们还得益于丁敬老人的这项创造。
丁敬之后,印坛南北并峙局面的形成
稍稍汇总一下,到丁敬为止,中国的篆刻开始明确的分为南北两个阵营,北边是徽宗,主要以冲刀为主,后世印人以邓石如、吴让之为代表;南边是浙宗,主要以切刀为主,后世印人以西泠诸家为代表。丁敬是南宗的开派宗师,他是浙江人,所以,南宗就叫浙宗。一个伟大印人的出现,随之而来的是大批的跟随者,如蒋仁、黄易、奚冈、陈鸿寿、陈豫钟、赵之琛、钱松等,他们与丁敬并称“西泠八家”。西泠诸家所倡导的印风,在之后的三百年里,几乎统治了中国印坛。丁敬之伟大,可想而知。
其实,丁敬之后,南北两边各有成就,南北几乎齐头并进,共同推动着中国篆刻艺术的发展,清代也成为篆刻有史以来的最高峰时期,这种南北并进的局面,一直到天才艺术家赵之谦(浙江人)出现才告一段落。在其后赵之谦与吴让之(江苏人)的争论中之下,徽浙两宗又重新打通成为一体。赵之谦是南北横站的印人(“西泠八家”中的最后一家钱松,是赵之谦的好友,实际上他也是南北并通的人物),至吴昌硕为止,篆刻南北两宗又重新汇在一处,吴昌硕由此成为集大成的大篆刻家,那是后话,后面会陆续说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