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远方爷爷走的那天，窗外下着小雨。屋里的空气湿漉漉的，爷爷的心也湿漉漉的。爷爷之所以不闭眼，他是在等奶奶，等奶奶能过来看他一眼。老两口二十多年不说话，临了临了，总应该看一眼了吧！可是，奶奶没有，直到爷爷努力睁着的眼再也坚持不下去了，奶奶都没有来。我父亲、三个姑姑、我二伯一大家子人站在我奶奶床头，苦口婆心地说，苦口婆心地说，求奶奶去看爷爷一眼，最终也没能说动奶奶。爷爷的眼睛慢慢散了光，慢慢黯淡下来，最后睁着眼，死了。奶奶和爷爷的矛盾，源于大奶奶。大奶奶是一个阴狠恶毒的女人，年轻的时候总是想着法的欺负我奶奶。多吃多占，在老人面前说我奶奶的坏话，让太奶奶作践我奶奶。我奶奶嘴笨，有理不会说，总是吃亏。大奶奶洗头时把耳环放在了板凳上，等回屋梳完头再出来找耳环时，耳环不见了。大奶奶就诬赖我奶奶拿了，因为她洗头时我奶奶来水缸舀水了，她就告到太奶奶那里，然后出来骂我奶奶，还动手撕我奶奶的头发，太奶奶也不评我奶奶的理。我奶奶气得嘴唇发紫，浑身哆嗦，回到屋里大哭一场，又把自己的耳环赔给了大奶奶。我爷爷懦弱，在太奶奶和大奶奶面前大气都不敢出，更不用说给我奶奶撑腰了，所以我奶奶那些年受尽了委屈。我大爷爷死的早，大奶奶又不生养，所以就孤身一人。族里就商量把我爷爷的孩子过继给大奶奶一个养老。我奶奶死活不同意，你想想，一个欺负了她大半辈子的孤寡嫂子，她怎么会让自己辛辛苦苦拉扯大的儿子再去孝顺她？我爷爷、族长、叔伯兄弟很多人做我奶奶的思想工作，我奶奶抵死不同意，她是恼心里了。族里人就说我爷爷，说我爷爷惧内，说大事不能让女人当家，劝我爷爷要以大局为重，这件事处理不好还怎么出门，云云。我爷爷架不住众人怂恿，一时英雄虎胆，绕过我奶奶私自做主把我二伯过继给了大奶奶，那时候我二伯都已经成家了。生米做成熟饭，我奶奶知道后气得大病一场，从此再也不和我爷爷说一句话，常年住在我三个姑姑家。想想也是，爷爷奶奶一生拉扯了六个孩子，一个一个都活下来拉扯大，又成了家立了业，在那样一个缺吃少穿、缺医少药的荒寒年代，多不容易啊！那时候我太爷爷没有一指地，我爷爷也没有一指地，靠租种本村地主家的几亩薄地生活，怎么能养活一家人吃喝？爷爷奶奶要想把这六个孩子养大，不知作了多少难，吃了多少苦！为了养活六个孩子，奶奶给别人洗衣服，大冬天手都冻烂；爷爷推着小车（独轮车）到东南乡（注：亳州）贩小盐，身上没有一分钱，往返十余天硬是靠要饭走个来回。春天捋树叶，秋天刨草根，冬天下河摸鱼，啥罪没受过？自己用血汗拉扯大的孩子还没有孝顺自己一天，就给了别人，孝顺别人去了，而且还是欺负了自己半辈子的人，谁心里能过去这个坎？奶奶过不去这个坎，爷爷就受罪了。从此以后，奶奶再没有给爷爷做过一顿饭，洗过一次衣服，说过一句话，你说我奶奶气性又多大。爷爷自知理亏，再加上生性懦弱，就一个人受着。还好，那时候虽然我大伯去了新疆，二伯过继出去了，但我们家已经一大家子人，爷爷跟着我们生活，倒也没作什么难。春秋天还好，地里有活，一天忙到晚，累了一天，吃过晚饭倒头就睡，也不觉得少了什么。冬天就不行了，天冷下雪，大雪封门，一整天无所事事，别人都热热乎乎、热热闹闹围坐炕头说话，我爷爷就不行了，和谁说话呢？没人和他说话，他只有一个人呆在屋子里，孤星一样，一坐一晌，沉闷得犹如枯井。有时候也出去，找几个老头蹲墙根，也是有一搭没一搭的，没啥意思。我就经常看见爷爷穿一件灰布棉袍，筒着两手，泥塑一般蹲在墙根晒太阳。我喊：爷爷，回家吃饭了。他就扶着墙站起身，驼驼地跟着我回家。爷爷老了。老了的爷爷不想闲下来，干了一辈子活，一闲下来就闷得慌，觉得自己吃闲饭，很没用。他就闹着我父亲给他买一个箩头和铲子，围着村庄拾粪。猪粪牛粪羊粪，什么都拾。一天倒能拾两箩头，拾回来就培成堆，盖上土烧粪，你还别说，一个冬天爷爷竟然拾了坟头一样大的一堆粪。春天拉到地里，足足喂了二亩地。拉粪的几天里，是爷爷最开心的时候，看看自己的劳动成果给家里带来了收益，爷爷笑了。可是，爷爷的笑没有保持多长时间。年纪大了，手脚不灵便了，有一次爷爷竟然掉进别人家的红薯窖里，多亏有人发现及时，拉了上来。村庄里闲汉多，拾粪的也多，爷爷拾不了那么多粪，就觉得心虚。拾着拾着，他就跑到人家的猪圈牛圈里去了。别人来找父亲告状，父亲一气之下就不让爷爷再拾粪了，把他的箩头高高挂了起来。爷爷一下像霜打的茄子，蔫了，整个人很快就垮了。这么多年来，爷爷觉得亏欠奶奶，总想找机会给奶奶套套近乎，奶奶就是不理他，也不给他机会。爷爷像个做错事的孩子，在儿女面前就抬不起头来。奶奶八十大寿，亲戚邻居都来了，那时候爷爷也八十三了，大家就想让爷爷和奶奶并排坐主桌，奶奶死活不干，爷爷就怏怏地矬回自己的小屋，一整天都不出来。爷爷带着遗憾走了，而今奶奶也走了，不知道他们在那边能不能和好。—— END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