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天衡 岁月塑我,我塑我心 毛时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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诚然,笔墨、造型、结构,乃至计白当黑、气韵生动,一幅画、一张字、一方印——真纯妙到极致,背后支撑它的,我以为还是有关于文化的八个字,即:诗心文胆,推新出新。
这些日子,韩天衡白天黑夜,忙得不亦乐乎!《心心相印——中国印文化大展》掀开神秘的头盖,虽然有些疲劳,且声音有些沙哑,天衡还是很自豪地在电话里滔滔不绝地给我介绍大展的筹备过程和内容。这些年,我这位老朋友,重心不再放在创作上,而是以自己的美术馆为平台,每年搞一个有新意而又接地气的展览,弘扬普及传统文化。言谈间,我仿佛看到了他两眼闪烁着的神采飞扬目光,看到他策展、指挥布置如同奏印般腾挪切割,雄壮有力的白文在蹦溅的石屑中渐渐浮现……
认识、结交天衡君有三四十年了,那些我们曾共同经历过的流光溢彩的岁月,就像一把锋利的刻刀雕刻一块璞玉那样,雕塑着天衡的人生。是的,时光雕塑着我们每个人。
1 一位霸气的治印人
这次的印文化大展,对韩天衡而言,意义特殊。他是篆刻家、书画家,但他更是毕一生之功,收集、整理、归纳印文化的耕耘者。这个展,从某种程度上,亦是对他一生事业的总结。
四十多年前,韩天衡住在上海龙江路64号自来水厂工房,我住在上海阜新路鞍山新村工房,都在杨浦区。一个在南,一个在北。算来当有乡梓之谊。就在他那龙江路64号10平米,号称“豆庐”的蜗居,从28岁到42岁的14年间,韩天衡奏刀5000石,竟有1月刻章160方的劳绩。早年凡刻印,天衡手起刀落。他左手大拇指那条疤痕,就是刻刀留下的印记。40岁后,天衡更是业精于勤。每印都会沉思良久,反复构思,力求每方印章开出“标新立异二月花”。“徐振赫”印构思10稿,“踏石留印”印构思12稿。最多一印竟反复53稿之多!身在“豆庐”的艰难岁月,天衡著述数百万字。我书柜里至今还珍藏着他在一方斗室里执笔撰写、1980年出版的《中国篆刻艺术》,全书76页,书页已经卷曲泛黄。全书只54000字篇幅,却能登高远眺,将印章上下几千年的艺术历史风光乃至相关知识尽揽眼前。要言不烦,虽小书而尽显大家风采。这些都是他铸就今天博大雄健的艺术世界的基石。
篆刻艺术,因其强大的工艺性和空间的严格限定,很难充分展露艺术家的个性,甚至会因其工艺性湮没一个艺术家的个性。天衡的印章,带着治印者生命的温度,有着他生命的顽强,有着他“舍我其谁、君临天下”的一股强悍霸气和视觉的冲击力。用他自己的话来说,就是雕虫小技里也有脉脉温情。这温情,就是他的内心波涛他的精神气质。
天衡的印章,特别是他的白文印章笔画粗壮有力,字迹斑驳苍茫,常有气吞大荒横扫千军之势。他曾自云,秦印姓秦,汉印姓汉。或问吾印,理当姓韩(见韩天衡《新古典书画印选·豆庐独白》)。印面方寸之间云水的翻腾,山川的巍峨,令人想见“力拔山兮气盖世”的西楚霸王。中国文化讲究含蓄内敛蕴藉的“温柔敦厚”,推崇温文尔雅的“书卷气”。“霸气”历来视为不屑。在中国现当代画界,只有潘天寿、刘海粟两位大家的字画有“霸气”。多年前,天衡曾刻过一枚白文闲章:一味求霸。他敢于称“霸”,足见其艺术的自信。
早在1989年,天衡漂洋过海远赴新加坡举办书画印展览,承蒙高看,嘱我为他作品集作序。我在序中将他的艺术冠名为新古典主义。将天衡印书画一股脑儿装进了这个话语筐子里。事实上,传统和创新,是多少年来中国艺术界争论不休的话题,也是艺术创作中两难选择的悖论。往往重传统者视创新为“胡来”,提倡创新者视传统为必须推翻的“障碍”。天衡力主创新,但又始终保持着对传统的那份敬意。他从悖论的漩涡中挣脱出来,不做非此即彼的选边式的站队,提出“推陈出新”的本谛是“推新出新”。天衡的篆刻预示、代表、引领了一个时代篆刻艺术的价值取向,也充分显现了改革开放的时代气象。
2 一位执着的印学家
作为一个杰出的艺术家,天衡不是像西楚霸王那样依仗霸气一味蛮干。他的霸气其实是以满腹的书卷气熏陶,并且有独到先进的艺术理念和美学思想为创作底蕴的。霸气、强悍是他的形式,扑面而来源源不断的书卷气才是他艺术的核心。除了强悍,从他的线条中,我们还可以读到一种鲁迅先生所说的“韧的精神”,他对于作为艺术的篆刻,有着一种难能可贵的坚持和执着。
天衡4岁学书,6岁治印。20岁出头已经在圈内初露头角。1959年19岁的韩天衡立志报国,投笔从戎,穿着雪白的水兵服,背着一挎包石头,来到浙南重镇温州军港。军务之余,他埋头篆刻书法,我们今天依然可以从他1966年临的《王居士砖塔铭文》中看到他不为世事所动沉浸艺术的感人情景。正是在温州服役的日子里,他有幸经友人引荐,拜谒到印坛一代宗师方介堪先生的门下。方先生大隐隐于市。海军战士韩天衡每两星期的半天休假,从东海驻地一路颠簸,接受大师教诲。复员到了上海自来水厂后,天衡有幸与更多大师级艺术家零距离亲密接触,耳提面命、耳濡目染,受益良多。方介堪先生惜墨如金,一句“别人的东西再好,学一辈子,终究意思不大”,启发式地逼着他向着艺术的深处去思考。临别回到上海,方去疾先生看了他印作后笃悠悠的一句“你可以变了”,一语天然万古新。程十发先生用钢刀和大锤的区别点化他。李可染先生赠他“天才不可杖恃”,让他保持清醒。陆俨少、谢稚柳、陈佩秋许多前辈都先后金针度人,给他教诲。在那个特殊的年代,他的好学和危难时的相助,使这些老人对他眷恋有加。
明人张载横渠四句有“为往圣继绝学”一说。所谓绝学,就是门庭冷落,无人问津,必须忍受大寂寞,经受人生的艰苦卓绝的大磨炼方能做出的学问和事业。应该承认,和各类艺术相比,篆刻本身是一门相对小众曲高和寡的艺术。可是,从天衡印面每一毫厘我们都可以感受到他有力度的生命投入。在投身篆刻艺术的同时,他就开始了对篆刻历史的关注、梳理和篆刻理论的思考研究。作为20世纪后半叶崛起的一代篆刻大家,他不遗余力不惜财力地收集了许多湮没在浩瀚故纸堆,流落在民间,蓬头垢面,无人问津的印谱。然后又孤身只影守在灯下,一字一句地推敲,修补残页,逐一精心整理,使那些命悬一线几近绝响的印谱重见天日,造福后学。他读到的印谱多达4000余种,著书立说140余种,其中《历代印学论文选》《中国印学年表》《九百年印谱史考略》《中国篆刻大辞典》填补了二千年来印学研究中大片未开垦的处女地,是一个在印学史、论两方面均下过苦功,且有重大建树、为印学奠定了史学和理论形态的治印人。
3 一位力求完美的策展人
作为一个在印、书、文、画方面都已功成名就的艺术家,韩天衡心心念念想回报党和人民对他的培养,能为弘扬中国传统文化竭尽自己的力量,添上一把薪火。
2013年10月,14000平方米的韩天衡美术馆在富于历史文化气息的嘉定开馆。馆前广场,观者如堵。他与家人一起捐赠历代书画、印章、文玩和个人创作书画印作品1136件。在开馆仪式上,当场宣布以政府奖励的2000万元设立韩天衡文化基金。这些年,韩馆每年都有一个极具创意和独特文化内涵,一听名字就让人心动不已的年度展。天衡做人做事“霸气”,华丽转身成为美术馆当仁不让的头牌策展人,做展览的标准定得很高,选题要视角独特而又书卷气十足,要有文化底蕴和严谨史学的学术支撑,展品要具备难得一见的珍稀品质,求大求全。
《兰室长物》让深藏历代文人宅第斋室的文具雅玩与现代公众面对面交流。《澄怀观道》让我们看到曾经香烟袅袅的千姿百态材质奇异的珍贵香具,《紫电安邦》集中了从石器时代到19世纪,历经千年风雨洗涤的刀枪剑戟、战袍盔甲,依然寒光闪闪。《回眸两宋》以一天十二时辰还原宋代文人充满了审美趣味的日常生活细节,点茶、焚香、挂画、插花……每次大展,天衡从策划、选题、展品到布展都亲力亲为,全力以赴,力求完美。
《兰室长物》展定在2017年年初三开幕,但节前馆里的同事大都已经回乡过年。大年夜前几天,天衡亲自带着全家人和两个学生,一直布置到年初二的晚上。那年,天衡一家连年夜饭都没有吃,大年夜都是在布展中度过。年初三,展览热热闹闹开幕了,馆中挤满了热爱传统文化的嘉定百姓。可天衡本人却因操劳过度,心脏病发作,到华山医院住了半个月。他的从艺70年个展《不逾矩不》5年巡展8大城市,最后在中国国家博物馆收官。许多展品都是他凭着友情和面子千方百计从私人藏家、从公家、从海外友人那里借来的。因为信任和理解,不收借条,不收分文,来到韩馆参展。这次《心心相印》大展,他80高龄,不辞辛劳,四处上门到相熟的藏家那里去借展品,更有日本、中国澳门等地的友人不惮疫情,14天保驾护航亲自护送珍宝到韩馆。其中西泠印社50件藏品价值1.8亿,是新娘子上轿,第一次走出库房,与公众见面。呕心沥血的付出,让韩天衡美术馆每年的年度大展都成为了文化现象级的呈现,让公众在展览中一睹中国文化源远流长的美好传统,而且成了海外中华文化爱好者研究者们的文化节日。在这位可爱的文化老人的心里,展览得到专家的认可,嘉定人民的认可,比自己创作更有意义。
山河无恙,方得岁月静好。80后的韩天衡正在新时代的东风里扬帆再起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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