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届“三木秉风杯”3022【方敬新】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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怪人抗癌

文| 方敬新   图片|网络

王黎明患癌11年了，至今健在。

当初听说他得了结肠癌，我忙去看他,见他不修边幅，胡子拉碴。三十来个平方的房间里。家具上是厚厚的飞尘。东西这里一样，那里一样，零乱得很。

他离婚30多年了，仍孑然一身。

他见我来了，很高兴。

我问他：“你这病不会是误诊吧？”他说：“不会。我现在腹痛腹泻大便脓血，还贫血消瘦，这所有的症状都合乎结肠癌的临床表现。年前我去医院做了切片检查，诊断是结肠癌。”他告诉我，这病已三年多了，也没去医院。他说：“因为医院没别的，就是做手术。而只要做手术，癌细胞就扩散了！”他指着墙角一大编织袋草药说，他自己开方子治，这药就是治这病的。不过，癌是治不好的，治疗即使有效，也只是稍延时日而已。

他把一个本子拿给我看。封面上写着《生命倒计时偶记》。我翻开本子，扉页上写着:“我谢世后，不开追悼会，不搞遗体告别，最理想的方式是抛尸。”正文的第一篇是一年前写的，说他又便血，鲜红的血，很多……

我翻了一下，写了五、六篇，每篇二、三百字。但屋内光线暗，字迹了草，看不大清。我正想拿到亮一点的地方去看，他却好像怕我再看下去似的，微笑着从我手里拿走了本子。

我问他：“现在还给别人看病吗？”

他说：“还看。”

“还是不收诊金？”

“分文不收。”

因单位效益不好他50多岁办了内退，七、八年来，就一直义务给生病没钱治的穷人看病，治好了许多人。为此，我曾两次书面向报社反映，想表扬表扬他。但当记者要采访他时，他却不接受。

介之推不言禄，禄亦不及。
但他如今自己身患绝症，仍义务给别人看病。

年初，他给我发短信说，余之所以给穷人治病，余之癌之所以不敢进医院，乃怕被庸医误也。须知今“药”字系由古“毒”字演变而来，可见“药”“毒”本一物。作为医生，用药一定要慎之又慎，切不可胡来。在这方面，欧美国家就比我们做得好，他们若要用抗生素，没有主任医生的处方是拿不到药的。

三句话不离本行。说起医药和治病，他便如数家珍。但对于文学对于历史他也有所涉猎。和我闲聊时，他便说过我们中国这样一个文明古国，出了那么多数一数二的文化名人和文学名著，为什么竟没一个获诺贝尔奖的呀，左宗棠曾经到过某著名书院，该书院怎么对这位晚清三杰之一的人没留下文字介绍呀，某某人字写得不错是不是当代书法名家呀，等等。有回，他来我家，听说我写了一部长篇小说，他要看。可他只看了开头两句，就放下说：“你这开头写景，不好。《安娜.卡列尼娜》的开头是：‘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多经典呀！”

小说都要学托尔斯泰的议论开头，别的方式就不行？

我望着他，笑笑。我知道，无论对什么人什么事他都要批评，如果不批评他就不是王黎明。

他要走，我便送他。

我问他，你不是说给自己治病吗？治了吗？效果怎么样？

他说，我买了大黄吃了。但那大黄是腐败变质的，吃过一回，就没吃了。

听他这样说，好像他对自己的病并没怎么认真对待——这店的药质量不好，别的店就没有质量好的？怎么不去别的店看看？

我问他，现在你带徒弟了吗？他说，带了一个，尽我所知都传授给他。我说，你也要求你的徒弟跟你一样看病不收人钱吗？他说，人家要生活，我不能这样要求他。只是要他对没钱的人看病时要特别优惠点。

和他边走边谈，走到河边时，见旁边一个老人指着风光带对别人说，这样搞一下，城市面貌比较养眼了，市民休闲也有去处了。

那老人着装讲究精神矍铄引起王黎明的注意，他问那老人，你多大了？那老人说，八十五了。王黎明说，真看不出呀！我小得多，看上去却比你还老。那老人望着他不客气地说，你得把胡子刮干净！

王黎明一听转身就走。

我见他很不高兴，笑笑，心想，原来别人批评一下你就不行！

过了些日子，我在路上碰见他，便问他，现在身体怎么样？

他说，我用红枣黄芪止便血，已经保住了。

他笑着，脸上似有一丝得意。

他还是热爱生命的，这可从他以前说到生命终结时只说“谢世”却讳言“死”时看出来，如今又从他说“保住了”的得意中看出来。

但没过多久，他给我发短信说，近来便血严重，情况颇不妙。但我反以有癌为福为自豪。

他这种心态，让人忧心不已！

可他仍我行我素。

2014年春节，我给他发短信，给他拜年，祝他幸福快乐。过了两天他给我回复说，大年三十就出去旅游了，没带手机，回来后才看到我的短信，对我的祝福表示感谢。

他能去旅游，以为他的病好转了，我很高兴。我问他，景点怎么样，好玩吗？他却说，由于体力不支他不能爬坡，基本上就是呆在车上呼吸一下景点的新鲜空气而已。又说，我这样的病能过上今年春节算不错了，往后就看这个坡怎么爬了。还是那句话，以有癌为福为自豪。人不都有离世的那一天吗？我无非是早走一步而已。

他的话，使我心情沉重。但转念一想，又觉得他说的不无道理。我有个亲戚同王黎明一样患结肠癌，在医院动手术放化疗后第三年，癌细胞就转移到肝脏和肺部了！复查后两个月就走了。两相比较，王黎明的执着不去医院，岂不更明智？

王黎明不去医院自我治疗，把“医不自治”的信条抛在一边，这不是很奇特吗？而深谙医道的王黎明认识到这病的严重和治愈的无望，却从容面对，这不是又很奇特吗？而尤让人称奇的是，当病情反复肉体难以承受痛苦时，他便用他的怪招来应对：别人以为是祸，他却偏当作福。反其道而行之，在心理上战而胜之，从而获得一种精神上的超脱。他曾担心自己爬不过当年的坡，没想到这种超脱竟然使他病情渐趋稳定。病情稳定后，他就到处去看看，九寨沟、鼓浪屿、香港、澳门、新加坡、马来西亚、泰国等地他都去过，感受自然风光的乐趣，爬过了这多年的生命长坡。早几天，看到他发到朋友圈在尼泊尔旅游打高尔夫球的照片，那挥拍的动作是丝毫看不出一个晚期癌症病人影子的。
靠着吃中药、寄情山水和精神怪招，如今他还超脱地活着。

我想，他的这种超脱，不应是阿Q式的自我麻醉，而是有如凤凰涅槃般的新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