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龙春 :王铎临古的创造性
《王铎临古的创造性》
薛龙春
欢迎各位朋友,坐在地下的朋友,辛苦了。这次因为余馆长的邀请,我有机会在这里和大家分享我对王铎的研究,今天我们通过临古活动来观察王铎的创造性。
关于王铎,在座各位都有所了解,他是天启二年的进士,崇祯年间做到了礼部右侍郎,亡国前夕,也就是1944年三月,他被任命为礼部尚书,没有来得及上任就逃亡到江浙一带。当年5月他接受弘光小朝廷的任命,成为内阁大学士,在南京短短一年后,清军兵临城下,他和南京文武群臣开城投降。1646年春天,他在北京接受了清廷的任命,成为一名贰臣。在清朝,他一共服务了七年,担任礼部侍郎兼管弘文院事,七年中他的职务没有任何升迁。
王铎万历20年出生,我们在转换成西历后一般都会写成1592年,但是有一篇新的文献,从中我们确知他的生日是那一年12月10日,因此转换成西历,应该是1593年的1月12日。大家以后不要再写错。
王铎
王铎入清以后,并不像钱谦益仍有反清的欲望与行动,尽管有着“命在复何语”的羞耻感,但他告诫自己的家人和朋友,努力为新朝服务。对于前朝,他也常常有强烈的批评,对于崇祯帝的用人政策、军饷的吝啬,对于弘光帝在他和首辅马士英的矛盾中,始终没有站到他那边,都感到非常愤恨。
一方面,这一时期的王铎对于政治生活已经非常冷淡,另一方面,在文化领域建立起个人权威的欲望却愈加强烈。在文学上,他以锺惺、谭元春的竟陵派为超越的对象,在书画领域,他则选中了董其昌。
王铎和董其昌的年龄差了接近40岁,在1620到30年代,他们曾经是同事,王铎对董其昌也表现的非常谦恭。可是在1636年董其昌去世以后,王铎不断表现出挑战董其昌的冲动。在楷书《王维诗卷》的跋文中,他特别写道:“书绫卷者鲜书楷法者,即华亭玄宰亦未之觏也。”如果你有比较好的语感,你大致可以体会到,在绫卷上书写楷书比纸本有更大的难度。事实上,王铎一生都在强调艺术创作当中的难度。
书绫卷者鲜书楷法者,即华亭玄宰亦未之觏也。
这种对董其昌的挑战到王铎的晚年变得越来越直白,去年富春美术馆办的展览中,有一件北京故宫藏赵左《富春大岭图》,王铎在题跋中说,董其昌的画不如赵左,虽然他也知道赵左是董其昌的代笔人之一。经过比较,他认为赵比董厚,整体格局也比董宏大。至于书法,只有小楷还能看,“草行大书,予不敢议。”其实就是不值一提、没法评价的意思。除了对董其昌本人的批评之外,对于以董其昌为核心的松江派,王铎的批判也不遗余力。
《富春大岭图》
同样在书法中,他也觉得不能以董其昌为模范。在大量的题跋中,王铎都会提到“近派”或是“时流”,所指正是董其昌的流派,这个时候董其昌门生遍天下,王铎朋友圈中,起码有20位以上是学董字的。所以王铎提出,我们要向一个更远古的传统学习,所谓“古难今易,古深奥奇变,今嫩弱俗雅,易学故也”。王铎对于有难度的东西,一直很强调。
王铎跋临帖册
01
临摹范本
今天要讲的题目,我分五个方面。
先讲范本。在王铎以前,我们知道的取法范围比较大的是明中叶的祝允明,张凤翼说他“弄一车兵器”,也是就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但王世贞总结的也就是晋唐宋元的一流名家。相比之下,王铎留下了近300件临作,统计和排比这些作品,我们发现他的取法范围包含了接近100位书法家(包括无名氏)的300件作品,这在王铎以前是难以想象的,从某种程度来说,他的临摹带有一种炫耀性。我们今天所知的宋代以至明末清初的刻帖,王铎都曾学习过,此外还有大量的单刻帖。
1624年与1651年临摹
王铎的临帖活动从未停止过,今天所知最早一件,是1624年他刚刚庶吉士散馆任翰林院检讨时期,最晚一件则是他去世前一年,也就是1651年9月。可见他一直保持着临帖的习惯,无论在官署、家中,还是旅途。
再看他每天书写的量,我所知道写的最多的一天,是1649年2月17日,他正在会试考场,这一天稍有闲暇,但不断有人拿扇子来,拿绫卷来,多如牛毛,这一天他一共写了四五十件。
1646年八月初二日,十五帧
临《汝帖轴》的题跋中,1646年8月2日,他临帖15件。他真不是吹牛的,除了我们展览中的这件作品,朵云轩所藏《临柳公权》也是写于这一天。
但是王铎有所为,有所不为。他不学怀素,怀素是一个重要的草书家,王铎自己也擅长草书,可是他认为怀素坏了规矩,故不加临学。他多次声称所学的是张芝、王献之、柳公权,在上海博物馆一件作品的题跋中,他说有人认为他学了怀素,于是连续写下了三个“不服”。王铎不学怀素也许是大家熟知的,但有两位是大家想不到的:宋代的苏轼和黄庭坚在明代非常受追捧,但王铎的临摹作品中,我们真的一件临摹苏黄的都找不到。这或许与王铎对苏黄的诗文不屑一顾有关。他认为宋元弱嫩,不敢宗法。又说“诗文不愿观苏轼”,“学诗誓不傍苏、黄”。
但奇怪的是,王铎学很多名气一般的书家的字,像南朝梁的王筠,王铎这一生曾多次临摹他的作品,在王铎之前,似乎从未有人注意过他。
宋怀则集王书《摄山栖霞寺碑》(1637)
又如《摄山栖霞寺碑》,是集王字碑,但名气比《圣教序》、《兴福寺碑》小的多,而且是宋代翻刻的。但王铎有临摹的作品。
临摹张芝《冠军帖》
再比如张芝,他的《冠军帖》宋代以来一直被认为是伪作,但王铎一而再再而三地临摹,且多次为这件作品辩护,如说“如二王法芝,或谓为赝,强作解事,可哂。”王铎其实不在乎这个东西真的是假的,他只是关心这其中有没有他可以汲取的东西,所谓道在瓦甓。虽然王铎始终将晋代名家视为书法的源头,但1643年以后,他也开始大量收藏、学习汉代隶书碑刻,那些都是非名家的作品。在这个意义上,王铎的取法观念与清代碑学有逻辑上的前后关系。
2
改变字样
第二个想讨论的,是王铎在临摹时常常改变范本的字样。在我们的观念中,我尽管临的不完全像,但应当尽量像。可是王铎临摹的时候,往往连范本的字样都被改动了。字样就是一个字的基本结构,它的部首和搭配方式。以临摹《兰亭序》为例,在1620至30年代,王铎留下了四件临作,分别收藏与吉林、绍兴、东京与美国。
王铎《兰亭序》临本
如果你只是这么大概看过去,不会有什么发现,只是觉得临摹的很精美而已,可是若将所有的字样和《兰亭序》作一比较的话,问题就来了。
字样比较
图示上面三排取自于刚才看到的临本,和最下面一排的完全不一样。王铎为什么要改呢?是因为他认为王羲之许多字都写错了。在为篆刻家司马巍写的《释汉篆字画文》中,王铎讲道:“羲、献不过姿之秀婉耳,画不知古也,未之学也。”在一段临摹郗愔书法的题跋中,王铎也说:“书未宗晋,终入野道。必又参之篆籀隶书之法,正其讹画。”
《释汉篆字画文》
王羲之确实是俗书的推行者,在南齐庾元威《论书》里面说:“不依羲、献妙迹,不逐陶、葛名方。”同样,颜之推也说过:“大同之末,讹替滋生。萧子云改易字体,邵陵王颇行伪字。”在这个意义上,韩愈讲“羲之俗书趁姿媚”说的也是俗字,而不是庸俗,我们对一个语词的理解,要放到一个具体的环境中去。
从1643年开始,王铎开始接触汉碑,在《乙瑛碑》的题跋中,强调“隶法本篆,根矩宣王《石鼓》”。1644年避难的途中,他题《尹宙碑》“淳朴遒逸,篆法黎然”。都是针对隶书中的篆书字形而言。事实上,隶书从篆书出,它的结构确实有一套严格的文字学上的规矩,今天人随意变形,是很荒唐的。
题《乙瑛碑》:隶法本篆,根矩宣王《石鼓》。
王铎竟然还有一本文字学著作,叫做《字牖》。他讲述编纂的目的在于,今天研究字学的人少了,所以毫厘之差就产生很多错误,“盖俗字、野字、吏书、商贾字、及演义传奇一种邪书,浸淫以夺正体。”在1646年《致戴明说》中,王铎再次写道:“《六书故》说文字皆有稽,所谓野字、吏书、市巷方言、稗官小说、僧道,稽诸经史,腓痹之疣耳。”王铎的出发点,是希望文字能够回到一个纯正的轨道上来。而具体的方法,则是以楷书或隶书的用笔,写篆字的结构,当时人称王铎写的是“奇字”。
“奇字”
正因为如此,在临摹时,他不惜将古人法帖的字样进行修改。这是《拟山园帖》里收录的临卫夫人等人的小楷,在这个表中,我们发现临本与范本有很多字的写法不一样。比如“皇”从自不从白,“孔”则是子加人,“恒”字本是宋人避真宗讳,最后一横缺笔,但这些都为王铎所遵照。由于王铎的时代文字学研究的水平不高,所以许多他写的古字——如“素”其实是个错字。他拼命想维护正体,可最终不免也有错误,在乾嘉以前,整个文字学的研究成果不足以支撑王铎的愿望。故清初学者如冯班等人就说,我们写字要避免俗字,更要避免古字,并直言这句话就是为王铎开的药方。
王铎临摹卫夫人等人的小楷
王铎对古字的兴趣,在当时文人的笔记当中多有记载。谈迁就说他喜欢作诗文,里面有很多奇字,一有人来了就拿出来读,为人说诗、解字。梁清标的哥哥梁清远的一个记载非常有意思,他们弟兄俩和王铎聊天,讲了半天这两个人有急事要走,已经上了马了,王铎还要拉着继续讲。因此到他家来聊天的客人,有一半都是趁他不注意偷偷溜走的。王铎的迂阔可见一斑。
帖中可见多个“古”字
其实这也是王铎一种区隔于他人的策略,我的诗,你得拿着经史诸书才能够懂,他曾说,《十三经》若没有注疏你能看得懂吗?王铎的诗文将来也要有注释,这样才高级。同样,你要看懂我写的字,也得捧着一本字典来看。要想成为诗文书法的内行,对不起,请你先懂我的学问。不管王铎怎么说,他的临作确实因为将字样改为古体,而增加了陌生感,也多了趣味性。
3
割裂与杂糅
第三点是王铎临帖,多有割裂原帖的上下文,将诸帖杂糅的情况。这两天我看到展览新闻里说杭州办王铎大展,特地举了王铎以“到杭州”开头的一件作品,落款是1645年闰六月。王铎来过杭州,1627年他到福建任乡试主考官时就曾经过杭州,1644年躲避北方李自成动乱,也曾寓居杭州、绍兴,甚至还到过宁波。但1645年的闰6月他真的没有来过,投降以后,他基本被看管的状态,顺治帝钦点的需要带到北京的降臣名单里,就有王铎。为什么我说的这么肯定呢?因为这件作品实实在在是一件临摹作品。
王铎临摹的是白居易的作品
这件作品临摹的是白居易的字,收录在名为《颜柳白米》的宋代刻帖中,国家博物馆藏有拓本。所以如果没有做仔细的文字整理,你没有办法发现,一般人看到真以为他到杭州来,因为那个时间段看起来也差不多。这件作品和原帖比较,你会发现少了很多字,“……到杭州已逾(岁)时,(公私)稍暇,守愚养拙,聊以遣,(恃在掖垣时),每承欢眷,拜谒(未期)……”王铎临帖漏字是常有的事情,但主要发生在立轴,手卷和册页很少见。这是因为册页也好、手卷也好,长度是可以无限拉长的。立轴则不同,三行大概也就三四十字,多余了就必须有所删减。
王铎割裂了部分原文
再看这一件,原帖第一句话是“献之死罪”,写信时的套语,接下来是悲、哀、恸、痛、毒等字,都是让人看了很难受的。因为这是一个立轴,立轴是要悬挂的,王羲之写的“坟墓”即使再好,我想也不会有人挂到家里,这是一般人的忌讳。当王铎发现帖中有这些字的时候,他一定把这些句子全部删掉。你看,王铎下面又遇到了“凶问”,这两个字也不要了。
我曾对近300件王铎临作做过统计,发现凡是有这一类型的字,他的立轴临摹作品,就会将这个段落删除,这造成了文句的完全割裂,观众不晓得这个文本在说什么。但这是有原因的,王铎不是玩文字游戏。前面我们说,王铎一生临摹了那么多法帖,但王羲之《奄至帖》、《嫂弃背再周帖》、《兄灵柩帖》、谢安《每念帖》等忌讳字极多的法帖,在王铎的传世临摹作品中也从未出现过。
我们的民族心理中,一直是心存忌讳的。虽然明代未见到直接的文献,但这里有一封翁心存的信,向对方索要条屏,他说,你写什么样的内容都可以,只要字句吉利,无触摸晦气字样,万一碰到了这样的字,请你用其他的字替换掉。所以这种禁忌,我们今天的书法家不太注意,像“月黑风高夜,杀人放火天”这样的句子,竟然有人敢写,还有人津津乐道。中国古人对文字是有神圣感的,不能这样放肆,就像不能将字随便变形一样。
王羲之《小园子帖》、王献之《阮新妇帖》
临作中诸帖杂糅还有一个原因,与王铎背临有关。在背临时我们时常发生串记。比如他临摹褚遂良的帖,在“即日遂良”这个地方,突然串到下文的“即日蒙恩”。另一件临作则因为都有“散骑”二字,便直接从王羲之《小园子帖》调到了王献之《阮新妇帖》。
“杂糅”的书法
这件临作先后涉及王羲之《小园子帖》、《适太常司州帖》、《此诸贤帖》、王献之《阮新妇帖》,分别见《淳化阁帖》卷7、6 、6 、9,各帖不相连属,所临分别为18字、5字、3字与9字。这种情况必然在临时写字应酬,背临自己熟悉的法帖片段时才会发生。
虽然前面我们有各种合理的推测,但王铎还是将我们观看书作的习惯给调整了。通常我们看一件作品,下意识都会读一读。对不起,我这个作品你不要读,你读不懂,我也不需要你读,你就看好了。但这些脱离上下文的文本编织在一起的时候,书写全脱离了文学的意义,而成为纯粹的视觉性的东西。文学上的无意义,恰恰是王铎带来的新的意义。
这件作品我多讲一句,大家有没有注意到第一行和第二行之间间距比较大?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情况?这是因为王铎书写绫轴,通常有两人帮他拉着,下面没有案子,他悬空写,不是站在左边,就是站在右边。这件作品的第一行,王铎是在右边写的,后面两行则是在左边写的,如果你尝试过这种方法,你会体会到,行距不太可能控制到宽窄一致。今天的展厅里,只要看到类似这种布局的东西,你就可以判断王铎采用了这样的书写方式。这不是王铎在章法上有什么创新,是环境的结果。这有点像《书谱》里面出现了节笔,很多美院的学生去刻意临摹,觉得是了不起的技法,就是这个纸张折了一下,有了折痕,你拿毛笔划一下,出现的状况,跟《书谱》中的节笔一模一样。因此我们永远不要离开了一件作品产生的环境来侈谈创作。
4
展大与改变范本字体
第四个方面,我要谈王铎将范本展大临摹成立轴时,经常改变原作的字体。明代中后期,由于版画特别是画谱兴起,编辑者或是画家需要想办法将宋元大轴转换成书籍大小,以适合印刷板式。王蒙的《花溪渔隐》跟原作比较,会发现作了结构性的简省,只取原画的一个局部,而不是按一比一比例缩摹的。文人绘画也有这样的趋向,董其昌临的《青卞隐居图》,中景部分消失了。也就是说,当一幅大作变成书籍大小的时候,需要在技法上做各种各样的改变。
王蒙 《花溪渔隐》与原作相比
当时的书法恰恰是一个相反方向的变动,大家拼命想把法帖上的字全部变成巨大的立轴。王铎临摹的卷册,因为字形大小接近,常常比较准确,但也到不了如灯取影的地步,事实上如灯取影绝对是谎言,没有可能的事情,为了形似牺牲掉速度和节奏是不可取的。可是王铎将范本放大到三四米的立轴的时候,改变就发生了。因为书写不可能像投影一样完整的投射,书写材料、工具、手法全部发生了变化,法帖中起笔、收笔所有点画的形象,在立轴当中不再有清晰的表现,恰恰是因为这种含混,才有了体量与气势。所以,王铎这件临作,范本包括行书与草书,但他的立轴是清一色草书,原来的字体也被改变了。
立轴的观看方式和卷册不太一样,手卷在今天的展览中,全部展开放在一个柜子里,我们一眼就可以看到。可是古人看手卷,打开的程度不会超过肩膀的宽度,最多是眼睛余光可及的程度,看完一部分,卷起来,再打开下面的,也就是我们永远看到的是一个局部。但立轴不一样,立轴挂在那里,离它几十米远已经看到它的全部了。所以立轴要求整体感,最关键的就是气势。
'一笔书'
王铎临摹古帖,尽管古帖并不是每笔都相连的,可他常常把它搞成一笔书。像他临摹的陈伯智这两个帖,好象是一笔而成,可是果真如此吗?如果我们放大一点看,会发现中间有两个地方换了一次,只是换墨后起笔的地方他故意从上一笔结束的地方开始,这就给我们造成了一种错觉,他是一笔写就整篇的。王铎把一些范本中的行书部分全部转成了草书,目的就是为了使得篇章更具整体感和连绵色彩。
当然这些我们都可以理解,比较难以理解的是下面看到的几件作品。
这件是临摹卫夫人的《稽首和南帖》,原帖是小楷,王铎写的是米芾的行书,然后他说他在临卫夫人。
临摹卫夫人的《稽首和南帖》
又如,他临摹《汝帖》中所刻石赵时期的隶书,也全部临成了米芾。有时候他反其道而行之,把一堆草书体全部临摹成行书。他似乎是和观众做一个游戏,我不断变换原帖的字体,你如果看不懂,你就是一个外行。
所以他虽然声称自己在临摹,但是我们在形迹上,甚至精神上看不出有什么关系。但我们不要小看了范本的作品,没有这个范本他还真写不出这样的作品,像毕加索的立体派的肖像画,虽然画出来跟模特一点关系都没有,但恰恰是那些模特,让他产生了这样的杰作。
王铎的这种变化方式,将临摹从一个从属性的地位摆脱出来。范本于王铎而言,只是供驱使的材料,我不是法帖的奴隶,不会受你束缚。在一则题跋中,他清楚地写道:“书太拟议,便少兰亭羽化登仙之意趣,不模拟又易离畔准绳。若棋子,操之纵之,不即不离,若有意又若无意,鹤之在空虚,鱼之在水中,一也。”王铎的这些见解,无疑受到董其昌的影响。虽然他在艺术道路上和董其昌越走越远,他对董其昌的反动越来越强烈,可是在临摹的理念上他却接受了董其昌的影响。董其昌曾经说:临摹的目的不是写的跟前人一样,跟前人一样,从来没有能传世的,无论是书法还是绘画。董其昌认为临帖如庄子所言——目击而道存,你要很快找到你要的东西,你不能什么都要。董其昌的临摹观念,打破了“拟之者贵似”的书学传统,因而具有颠覆性,台湾朱惠良女士专门有一篇论文,谈董其昌的临摹何以成为一个分水岭。王铎更加强化了这种分裂性,从而具有了现代性的某些特征。
鄱阳、豹奴、江州
5
《阁帖》版式与杂书卷册
最后,我讲王铎通过他临摹活动,创造了一种新的视觉模式。前面讲的很多都是立轴,这里来谈手卷。
文彭《诗册》
王铎的手卷并不像文徵明他们那样,写行书就是行书写到底,写楷书就是楷书写到底,打开一个局部,观者就能想象全篇。王铎一会儿是小楷,一会儿又变成了大草,一会儿又是行书,在他的书写过程中,书体、大小、轻重一直都有各种各样的变化。
在明代早期,尤其是明中叶的吴门,这种“杂书卷册”就出现了,祝允明与文彭都有类似的作品。现在这里看到的是文彭的4开册页,分别以黄庭坚、苏轼、米芾与欧阳询的笔意写成。这种字当中几乎看不到文彭的本色。
文彭《兰亭诗册》
文彭的这个册页,写的是《兰亭诗》,有黄庭坚、有米芾、有苏轼、有孙过庭、有怀素,还有晋人楷书,隶书等,更奇特的是,有一处还写成上下两行,很像我们过去的题跋,文彭的杂书册有题跋的效果。
白谦慎先生在研究傅山的时候,曾经谈到过杂书卷册,他认为这种形式很可能与晚明出版中的图书版式有关,排版的方式也是当时的视觉资源之一。我想这可能是傅山时代的新特点。如我前面所说,在明代尤其是明代中叶就有了这样的形式,这跟书家职业化有很大关联。
但在董其昌、王铎的时代,临摹法帖尤其是《淳化阁帖》很可能是更为直接的因素。董其昌临摹宋四家,这件作就是四种风格的杂卷,因为苏黄米蔡的风格不一样。只是董其昌在处理的时候反差不大,我讲的反差是指书体、字的大小和落笔轻重反差不大,你不一定会有特别的刺激感。
董其昌《古诗十九首》
这是董其昌写的《古诗十九首》,用了十多种前人的笔法写这十九首诗,可是同样反差不大。可是这种通过临摹来展现不同范本的趣味,将不同形式与视觉感的书写连绵成了一个篇章。
王铎有一件手卷是顺序临摹《淳化阁帖》,不同段落渐次展开,就像很多人的肖像连续在我们眼中出现,而每个人肖像都是不一样的。在这个过程中,出现了各种不同书体、大小、轻重的段落,反差巨大,从而形成了一种新鲜的趣味。我们现在看这张图版,可能不一定有很强的刺激,因为我们一眼就看到了全部,可是当它是需要不断打开的手卷时,你的阅读期待就会被勾引起来,因为你不知道下面还会出现什么。
临《汝帖》卷,1647
像这件临摹《汝帖》,有点段落字很大,也有的很小,有行书,也有草书、楷书,反差与层次感都加强了。
当王铎将经典范本并置在一起的时候,不同的书家、不同的字体,带给我们不一样的观感,视觉性得到大大的加强。这也是晚明观看方式的一种体现,在晚明的时候书法越来越变成一种被观看的东西,而绘画越来越变成阅读的对象。晚明人常常讲读画,周亮工写了一本《读画录》,可是书法却不让你读,而是让你看,是对视觉的撩拨。这是王铎时代一个重要的特点。
诗卷,1637
最终这种临摹方式进入了他的创作。这个手卷由草书变成大行书,再变为小草,一行七个字突然变成四五个字,因为这样强烈的变化,王铎将杂书卷册的观赏性推到最顶点。
正因为对视觉性的强调,当80年代以来大陆的书法展越来越多,王铎的名气也越来越大,示范性也越来越强,就是因为他符合了今天人的观看方式和需要。
小结
现在为今天讲的内容做一个简短的小结。今天我谈了五个方面,以此来观察王铎在临帖活动中所表现出的创造性。王铎的创造性在很大程度上指向难度。王铎告诫人们,不要去学那些很容易的东西,你不要一开始就想尝甜头,“勿骤学其易,恐草率烂熟也。勿骤冀其甘,恐涉薄套袭也。”从某种程度上,王铎的作品所体现出来难度,与含蓄有关。虽然我们说他的作品以气势取胜,但他的深厚与克制都给了我们观赏回味的乐趣,这是艺术中最难的。就像一个男生去追求一个女生,你只会说我爱你,你只会送九百九十九朵玫瑰,这很浅薄。我有一个朋友追他太太的时候,他太太姓牛,他的情书就是写了一篇《牛姓考》,一篇考证文章,他就追到手了。这种难度和含蓄,才是耐人寻味的,才是值得尊重的。。
作为文化场域最有价值的资源,艺术观念与风格的差异被视作争夺知识界承认的策略。知觉与欣赏的类型,如隐晦/简明或容易、深奥/轻松、原创/陈腐等,是建立在精英/大众,精英的产品/批量化产品的社会对立之上的。王铎临帖的方式以及由此所产生的风格,既是作为行为者的王铎的主动选择,但在功能上却强化了类似的社会区分。
这种社会区分,我个人认为在王铎个案中,不完全是精英和大众之间的对立,而是精英内部更细的分层。
谢谢各位。
(根据薛龙春教授讲座速记整理,感谢薛教授校订)
(以上文稿内容转自浙江美术馆)